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沒啥事可做,博雅眼光落在書架上的《楞嚴經》上。對老彭性格上存有的神秘感促使他翻開書,瞧瞧佛教對老友的性格究竟有何影響。他很快地翻著書,發現裡面全是有關生、死、憂患和對錯誤認知的感覺等。但是一大堆的梵文姓氏和術語使他沒有辦法讀下去,如同在閱讀一份密碼電報,或是一個中國人在看一份日本報紙一樣。當他正要合上書本,放回原位時。突然看到第一部分的「淫女」字樣,他稍看了一會兒,那是一段故事敘述文字,很容易讀。他順著書頁讀下去,書中提到一群會集在佛祖面前悟道的聖者。佛祖心愛的門徒阿難陀,那位聰明的年輕人一直仍未出現,但是已在城市中四處行乞:

  阿難因乞食次,經歷淫室,遭大幻術,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羅先梵文天嘰,攝入淫席,妊躬撫摩,將毀戒體,如來知彼妊術所加……坐宣神嘰,敕文殊師利將嘰往獲,惡嘰消滅,提獎阿難及摩登妊女,歸來佛所。

  他將書放回原位。日後每當想起這個故事,就感覺老彭是文殊師菩薩。

  陷人沉思中,博雅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消逝。老彭回來的時候已將近八點了。

  「抱歉我回來遲了。」老彭道。焦慮的高音調,帶點女性化,和他的高度、尺寸頗不調和。他的聲音平常很低,但是激動時,和孩童般尖銳,顯得很緊張,有些句子說起來由高音起,而由低音結束;有時候他的聲音裂開了,很像聲帶同時發出高低音來。在他情緒愈激動時,由高音到低音的變換就愈頻繁,那時高音就會有些不靈光,低音倒不會。他穿著一件褪色的舊棉袍,兩邊經過整季的塵土,已經有些破舊了,他的外表不吸引人,與不凡的身材無法聯在一塊兒。由於近視,他臉上掛著一副銀邊眼鏡,給人認真的感覺,高高的額頭上佈滿了皺紋,更加深了這份印象。他前額微禿,稀疏的灰發長長地披在腦後,不分邊,使他的高額頭更加醒目。這是最實用的髮型,根本不用梳;也可以說,他習慣於一面說話一面用手指撥發,等於每天都梳了千百回。他四方臉,稍微胖了些,有一種安詳認真的表情,笑口常開,顴骨高,眼睛深陷,鼻子平廣,嘴巴的形狀很討人喜歡,中間突出,兩邊向下弓,像鯉魚唇似的,下巴寬廣低垂。臉上的肌肉所形成的線條和溝紋,顯得又親切又和善。面額的皮色既平滑又白皙,在他這種年紀極為少見。由於他本來天生鬍子就不多,於是聽任薄薄的短須長出,自成一格,也不經常修剪,以至於短須兩邊便像括弧般圍繞中央部分。當他笑時雙唇往後縮,露出粉紅色的上牙床和一排整齊的牙齒,由於抽煙過多而泛黃了。然而在他臉上總有法國人所謂「意氣相投」的和善感覺,加上高高的額頭和粗粗的灰發,他的臉更給人有一種屬￿自我的精神美。有時候,當他談到自己喜歡和感興趣的事物,靈活的嘴唇便形成一個圓圓的隧道。他的穿著唯一受到西方影響的,就是那雙特別寬大的皮鞋,這是他在當地訂做的,他堅持腳趾必須要有充足的空間。「是腳來決定鞋子的形式,而非鞋子決定腳的大小。」他說。他從來不懂把鞋帶綁緊,所以常常停在馬路中央緊鞋帶,也學會不緊鞋帶慢步慢步地走。有一段時間,博雅還曾看過他一隻鞋根本沒緊鞋帶在四處逛,就只為了鞋帶斷了而他從未想起要買,最後博雅便買了一雙新的當禮物送他。

  老傭人端盆熱水進來,放在靠近唱機一角的臉盆架上。當老彭神采奕奕大聲地洗的時候,傭人忙著擺上飯菜。

  「你辦好了?」博雅問道。

  「嗯,給我兩千塊錢。」他的朋友回答說,擰著毛巾,他似乎不想多說。

  「做什麼用?」

  「她需要彈藥,她必須把彈藥送到西山去。」

  博雅先坐下,老彭也到了桌邊,他的臉色清新愉快,一心急著想吃東西。

  「她說東北大學有很多年輕學生和老師準備加入,但是他們都沒有槍。」

  傭人來倒酒,博雅看了看老彭,又看了看傭人。

  「沒關係。這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更忠實的僕人了。」老彭說完又接著說,「我憎恨這種殺戮。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樣到鄉間看看,看看什麼事發生了,恐怖屠殺造成的無家可歸景象,你就會明白我們的同胞必須要有自衛的能力,我對人們唯一只感興趣的是——他們的遭遇。這不是兩軍作戰,這是強盜行徑。毫無防禦力的摧毀,一個個村莊完全被燒毀。」

  他們舉杯。默默喝了一陣。

  「你有什麼樣感覺?」老彭追溯著,繼續他的話題,「如果你看到路邊殘缺不全的少年屍骨,枯槁的農婦屍身,有的面孔朝上,有的面孔朝下,他們犯了什麼錯而遇害呢?而且孩童、女人、老人、年輕人,全村無家可歸,在路上流亡,不知何處是歸處!你自己說,這些可憐、和平的受難者何辜呢?你答不出。你乾脆不去想它,這就是我為什麼回來,好多事情要為他們去做。」

  「你打算做什麼呢?」

  「一點點。我擔心只能做到一些,我用盡全力也只能幫助少數幾個人。問題太大,一個人絕對解決不了。好幾百萬的難民前往內地又要住哪呢?但是我們可以幫助幾個人,幫助他們活下去,為人類犯下的罪惡來行善事。我要把我所有的錢統統帶到後方,同時看看我能做些什麼。我提醒你,這些都是人——兄弟、姊妹、丈夫、妻子、祖母——都想活下去,這是我的職責。我不像你,毫無牽掛,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停留在任何需我停留之處。」

  博雅受到震撼,他從來不會以如此人道與個人的觀點來看戰爭。他分析地注意戰況進展,他研究地圖,估計戰鬥中的兵力,分析蔣介石的聲明,並預測可能的發展,從而訂出自己對這場全盤戰爭的戰略計劃。沒有一項細節,沒有一次戰役或軍隊的部署,曾逃出他的關心。他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固守上海是戰術上的失策,絕對支持不了多久。在他的戰爭大著眼點中,甚至還滲入不可估量的軍力——民眾士氣的力量和敵軍在北平等地的行為。這些使他獲致了一項樂觀的結論,那就是按照他的戰略觀,日本永遠不能征服中國。他頗感欣慰的是,過去和蔣介石委員長作對的廣西李將軍和白將軍,不但組成聯合戰線,並將他們的廣西部隊全部投入了抗戰行列,尤其被誤認為漢奸,在二十九軍撤退後接掌北平的張自忠將軍,喬裝成弔喪子騎腳踏車逃到了天津的消息,更令他又驚又喜。這給予對自己的戰略觀更具信心和勇氣,也唯有如此的全民一心,才能支持戰略獲勝的觀點。這是哲學化、純戰略性對戰爭的觀點,但是事實上,他的長期戰爭戰略涉及城市的燒殺,無數人的無家可歸,他可從來沒有想到像老彭一樣,用純人道觀點來看戰爭。他的心智,有著神秘的傾向,只看見群體而未見個人,在兩個國家意志衝突中,他視百萬人民的南遷為全國性的戲劇,他從未看做是人類的戲,演員都是「兄弟、姊妹、丈夫、妻子和祖母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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