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那麼快樂以後就要繼之以苦惱了,或者說有了苦惱,然後才有快樂。果然如此,人間將永無美滿,對嗎?」我這樣回答他。伍似乎也有些被我的話所打擊,當他低頭凝想,在水中的影子裡,我看見他眼裡悵惘的光波,但是後來他是那樣地答覆我,他說:

  「快樂和苦惱有時似乎是循環的。即所謂樂極生悲的道理,不過也有例外,只要我們一直的追求快樂,自然就不會苦惱了。」

  「但是人間的事情是概不由人的呵!也許你不信運命。不過我覺得人類的一生,的確被運命所支配呢!比如在無量眾生之中,我們竟認識了。這也不能說不是運命,至於我們認識之後怎麼樣呢?這也由不了我們自己,只有看運命之神的高興了。你覺得我這話不對嗎?」

  伍他真被我的議論所震嚇了。他不能再說一句話來反駁我。只是仰面對著如洗的蒼空,噓了一口長氣。——我們彼此沉默著,暗暗地卜我們未來的命運。

  這時離我們約三丈外的疏林後面,有幾個人影在移動,他們穿過藤花架,漸漸走近了。原來是一個男人兩個女人,那個男人大約二十四五歲吧,穿了一套淡咖啡色的洋服,手裡提著一隻照像匣,從他的舉止態度上說,他還是一個時髦的,但缺乏經驗的青年。那兩個女人年紀還輕,都不過二十上下吧,也一律是女學生式的裝束,在淡素之中,藏著俏皮。並且她們走路談話的神氣,更是表現著學生們獨具的大方與活潑。兩人手裡都拿著簫笛一類的中國樂器。在她們充滿血色的皮膚上,泛著微微的笑容,她們低聲談著話,從我們面前走過,但是我們看見他們在注意我們,這使我們莫名其妙地著了忙,只好低了頭避開她們探究的日光。那三個人在湖邊站了幾分鐘,就折向右面的回廊去,我們依然坐在這裡繼續的談著。

  「沁珠!」伍他用柔和的聲音喊我的名字。

  「什麼?」我說。

  「我常想像一種富有詩意的生活,——有這麼一天,我能同一個瞭解我的異性朋友,在一所幽雅的房子裡同住著,每天讀讀詩歌,和其他的文藝作品。有時高興誰也可以儘量寫出來,互相品評研究。——就這樣過了一生,你說我的想像終久只是想像嗎?」伍說。

  「也許有實現的可能吧!因為這不見得是太困難的企圖,是不是?」我說。

  伍微微地笑了笑。

  一陣笛聲從山坡後面吹過來,水波似乎都被這聲浪所震動了。它們輕輕地拍著湖岸的石頭,發出潺潺的聲響。這個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大約經過一刻鐘笛聲才停住了,遠遠看見适才走過的那三個年輕人的影子,轉過後山向石船那邊走去。時間已過午了,我們都有些餓,找了一個小館子吃了一頓簡單的飯。我們又沿著昆明湖繞了大半個圈子,雇了一隻小劃子在湖裡蕩了很久,太陽已經落在山巔上了。湖裡的水被夕陽照成絳紅的淺紫的橙黃的各種耀眼的顏色。我們將劃子開到小碼頭上,下了船仍沿著湖堤走出園去,我們的車子回到城裡時,已經六點半了,伍還要邀我到西長安街去吃晚飯,我覺得倦了,便辭了他回學校來……

  「這可以說是沁珠浪漫史的開始,」素文述說到這裡,加了這麼一句話,同時她拿起一個鮮紅的蘋果,大口的嚼著。

  「有了開始當然還有下文了。」我說。

  「自然,你等等,我歇歇再說。」素文將蘋果核丟在痰盂裡,才又繼續說下去。

  四

  四點鐘以後,各科的功課都完了,那些用功的同學,都到圖書館和自修室去用功。但有一部分的同學,她們懶洋洋地坐在綠欄杆上,每人身上披了一條絨線的圍巾,曬著太陽,款款地談著。最近,她們得了一個新題目就是研究「戀愛」。在她們之中有一位叫常秀卿的同學,新近和一個某大學的教授來往得非常親密。每日下課以後,總有電話來邀她出去。常常很晚才回學校,本來學校的規矩,九點鐘就關上大門,但在大門的左邊,卻開了一個小門,另派看門的守著,非到十二點鐘不許關門,因此她們進進出出非常方便。

  這一天綠欄杆上,照例又有三四個人在那裡曬太陽閒談。遠遠看見常秀卿從櫛沐室裡出來,頭髮燙成水波紋的樣式,蓋著一個圓圓的腦袋,臉上擦著香粉胭脂,好像才開的桃花,身上披了一件秋天穿的駝絨絳色的呢大氅,嘴裡哼著曲子,從她們面前走過。

  「喂!老常!幾時請我們吃糖呵?」文科的小李笑著問,——原來這是一個典故。因為有一次有一個同學,她和人定婚時,曾帶回幾盒子巧古利糖,分給大家吃,從此以後「吃糖」便成了訂婚的代名詞了。

  常秀卿聽見小李這樣問她,向她聳聳肩說道:「快啦,快啦,你們等著吧;」她說完便到外面去了。小李似乎有些牢騷,她歎了一口氣道:「哪天我也找個愛人玩玩,你看她那股勁!」

  「那是人家有了愛人,心是充實的,你呢?」小張接著說。

  「唉,算了吧,要想找愛人,那還不容易?只要小姐高興,立刻就圍上一大堆,不過我還沒那麼大工夫應酬他們。」

  「得了,別不害羞吧,你們滿嘴裡胡論些什麼?真是年頭變了,一個千金小姐,專要說野話!」那位胖子杜大姐接言了。

  「大姐,你別惱?你說我們不害羞嗎?我瞧並不是那麼回事,還是大姐沒找到落,所以拿我們出氣吧!」小李說。

  「小李,那算你沒猜透,人家大姐怎麼沒落,昨天我才看見一個留著小鬚子的軍官來找她,……大姐那是誰呵?」小張含笑向著杜大姐說。

  杜大姐啐了一口道:「那是我的侄兒,你們真沒得說了,胡扯胡拉的。」

  「哦,原來那是大姐的侄兒呵!那麼我給你介紹一個侄兒媳婦吧!」小張說。

  「那倒好,我這個侄兒今年二十四歲,還沒有訂婚呢。……你打算介紹哪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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