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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賊


  當我們初到一個地方——一個陌生的地方,容易感到興趣,但也最容易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疑懼,好像對於一個初次見面的朋友,多少總有些猜不透的感想。

  當天我們搬到「吾廬」來——天氣正是三伏,太陽比火傘還要灼人,大地生物都蒸悶得抬不起頭來。我們站在回廊下看那些勞動的朋友們,把東西搬進來,他們真夠受,喉嚨裡像是冒了火,口張著直喘氣,額角上的青筋變成紅紫色,一根根地隆起來。汗水淋著他們紅褐色的臉,他們來往搬運了足足有二十多趟,才算完事。他們走後,我同建又幫著葉媽收拾了大半天,不知不覺已近黃昏了,——這時候天氣更蒸悶,雲片呆板著紋絲不動,像一個嚴肅無情的哲人面孔。樹木也都靜靜地立著,便是那最容易被風吹動,發出颯颯聲音的竹葉,也都是死一般的沉寂。氣壓非常低,正像鉛塊般罩在大地上。這時候真不能再工作,那些搬來的東西雖只是安排了個大體,但誰真也不想再動一下。我們坐在回廊的石欄杆上,揮動大芭蕉葉,但汗依然不幹。

  吃過晚飯時,天空慢慢發生了變化。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不合作的氣流,這一沖才衝破了天空的沉悶。一陣風過,竹葉也開始歌唱起來,嘩嘩颯颯的聲響,充滿了小小的庭園。忽然一個巨大的響聲,從圍牆那裡發出來,我們連忙跑去看,原來前幾天連著下雨,土牆都黴爛了。這時經過大風,便爽性倒塌了。——牆的用處雖然不大,但總強似沒有。那麼這倒了半邊的牆,多少讓我們有點窘;牆外面是隔壁農人家裡的場院,那裡堆了不少的乾草,柳蔭下還拴著一頭耕田的黃牛。「呵,這裡多麼空曠,今夜要提防竊賊呢!」我看到之後不由對建和自己發出這樣的警告。建也有同感,他皺緊眉頭說:「也許不要緊,因為這牆外不是大街,只是農人的家,他們都有房產職業,必不致作賊。再說我們也是窮光蛋……不過倘使把廚房裡的鍋和碗都偷去,也就夠麻煩的。」「是呵,我也有點怕。」我說。

  「今夜我們留心些睡,明天我去找房東喊他派人來修理好了。」建在思索之後,這樣對我說,這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大家都安然回到屋子裡去。

  「新地方總有些不著不落的,」我獨自低語著。恰巧一眼又看到窗外黑黝黝的竹林,和院子中低矮而濃密的冬青樹,這樣幽怪的場所,——陡然使我想到一個眼露兇焰,在暗陬裡窺望著我們的賊,正躲藏在那裡。「哎呀!」我竟失聲地叫了出來。建和同搬來的陳太太都急忙跑來問是見了什麼?

  我不禁臉紅,本來什麼都沒見,只是心虛疑神疑鬼罷了,但偏像是見了什麼。這簡直是神經病嗎?承認了究竟有點不風光。只好撒謊說是一隻貓的影子從我面前閃過,不提防就嚇得叫起來了。這算掩飾過了,不過這時更不敢獨自個坐在屋裡,只往有人的地方鑽。

  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是抱著滿肚子鬼胎的,不住把眼往黑漆的角落裡望,很怕果真是見到什麼。但越怕越要看,而越看也越害怕。最上的方法還是閉上眼,努力地把思想用到別的方面去,這才漸漸地睡熟了。

  在夢中也免不了夢到小賊和鬼怪一類可怕的東西。

  恍惚中似有一隻巨大的手,從腦後撲來,撼動我的頭部。「糟了!」我喊著。心想這一來恐怕要活不成,我拼命地喊叫「救命!」但口裡卻發不出聲音來,莫非聲帶已被那只大手掐斷了嗎?想到這裡真想痛哭。隱隱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用力地睜開兩眼一看,原來是建慌張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手正撼動著我的頭部——這就是我夢中所見到的大手。但時候已是深夜,他為什麼不睡卻站在這裡,而且電燈也不開,我正懷疑著,只聽他低聲說:「外面恐怕來了賊!」

  「真的嗎,你怎麼曉得?」我問。

  「我聽見有人從瓦上走過的聲音,像是到我們的廚房裡去了。」「呀!原來真有人來偷我們的碗嗎?」我自心裡這麼想著,但我說不出話來。只怔怔地看著建,停了一會兒,他說:「我到外面看看去。」

  「捉賊去嗎?這是危險的事,你一個人不行,把陳喊起來吧!」我說。——陳是我們的朋友,他和夫人也住在我們的新居裡,他是有槍階級,這年頭槍是好東西,尤其捉賊更要借重他。建很贊同我的提議,然而他有些著慌,本打算打開寢室的門,走過堂屋去找陳!而在慌忙中,門總打不開。窗外的竹林颯颯的只是響,頹牆上的碎瓦片又不住嘩嘩地往下落,深夜寂靜中偏有這些惱人心曲的聲響,使我更加怕起來。但為了建的緣故,我只得大著膽子走向門邊幫他開門;其實那門很容易開,我微微用力一擰,便行了,不知建為什麼總打不開,這使得我們都有些覺得可笑。他走到陳的住房門口敲門,陳由夢中驚醒問道:「什麼事呀!」

  「你快點起來吧!」陳聽了這活,便不再問什麼,連忙開了房門,同時他把槍放在衣袋裡。

  「我們到院子裡看看去,适才我聽見些聲響!」建說。

  「好,什麼東西,敢到這裡來搗亂!」陳憤然地說。

  陳的馬靴走在地板上,震天價響,我聽見他們打開堂屋的門走出去了。我兩眼望見黑黝黝的窗外不禁怕起來,倘使賊趁他倆到外面去時,他便從前面溜進來,那怎麼好?想到這裡就打算先把房門關上,但兩條腿簡直軟到舉不起。於是我便作出蠢得令人發笑的事情來,我把夾被蒙住頭,似乎這樣便可以不怕什麼了。

  擔著心,焦急地等待他們回來,時間也許只有五分鐘,而我卻悶出了一身大汗,直到建進來,我才把頭從被裡伸出來。

  「怎麼樣,看見賊了嗎?」我問。

  「沒有!」建說。

  「你不是說聽見有人走路的聲音嗎?」我問。

  「真的,我的確是聽見的。也許我們出去時,他就從缺牆那裡逃去了!」建說。

  「不是你做夢吧?」我有些懷疑,但他更板起面孔,一本正經地說道:「沒有的話,我明明聽見的,我足足聽了兩三分鐘,才叫你醒來的。」

  「園子裡到處都看過了嗎?莫非躲在竹林子裡嗎?」我說。

  「絕對沒有,我同陳到處都看過了,竹林裡我們看過兩次,什麼都沒有看到,除了一隻黑貓!」建說。

  「沒有就是了!……不然捉住他又怎樣對付呢?」我說。

  「你真傻,這有什麼難辦,送到公安局去好了!」建說。

  「來偷我們的賊,也就太可憐,我們有什麼可偷?偷不到還要被捉到公安局去,不是太冤了嗎?」我說。

  「世界上只有小賊才是賊,至於大賊偷名偷利,甚至於把國家都偷賣了,那都是人們所崇拜的大人物,公安局的人連正眼都不敢覷他一覷呢!」建說。

  「你幾時又發明了這樣的真理!」

  建不禁笑了,我也笑了,捉賊的一幕,就這樣下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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