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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句實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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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終朝在風塵中奔波倦了的人,居然能得到與名山為伍、清波作伴的機會,難道說不是獲天之福嗎?不錯,我是該滿意了!——回想起從前在北平充一個小教員,每天起早困晚,吃條害咳嗽還不算,晚上改削那山積般的文卷真夠人煩。而今呵,多麼幸運!住在山青水秀的西子湖邊,推窗可以直窺湖心;風雲變化,煙波起伏,都能盡覽無餘。至於夕陽晚照,漁樵歸休,遊侶行歌互答,又是怎樣美妙的環境呢! 但是冤枉,這兩個月以來,我過的,卻不是這種生活。最大的原因,湖色山光,填不滿我的饑腸轆轆。為了吃飯,我與一支筆桿兒結了不解緣,一時一刻離不開它。如是,自然沒有心情、時間去領略自然之美了。——所以我這才明白,吟風弄月,充風流名士,那只有資產階級配享受,貧寒如我,那只好算了吧,算了吧! 那麼,我現在過的又是什麼生活呢?——每天早晨起來,好歹吃上兩碗白米粥,花生米嚼得噴鼻香,慣會和窮人搗亂的肚子算是有了交代。於是往太師椅上一坐,打開抽屜,東京帶回來的漂亮稿紙,還有一大堆,這很夠我造謠言發牢騷用的了。於是由那暫充筆筒用的綠瓷花瓶裡,請出那三寸小毛錐,開宗明義第一件事,是瞪著眼,東張西望,搜尋一個好題目。——這真有點不易,至少要懂點心理學,才好捉摸到編輯先生的脾味;不然題目不對眼,惱了編輯先生,一聲「狗屁」,也許把它扔在字紙簍裡換火柴去。好容易找到又新鮮又時髦的題目了,那麼寫吧。一行,兩行,三行,……一直寫滿了一張稿紙。差不多六百字,這要是運氣好,就能換到塊把大洋。如是來上十幾頁,這個月的開銷不愁了。想到這裡,臉上充滿了欣慰之色。但是且慢高興!昨天刮了一頓西北風,天氣驟然冷下來,回頭看看床上,只有一床棉被,不夠暖。無論如何,要添做一床才過得去。 再說廚房裡的老葉,今早來報告:柴快沒了;煤只剩了幾塊;米也該叫了。這一道催命符真凶,立刻把我的文思趕跑了。腦子裡塞滿了債主自私的刻薄的面相,和一切未來的不幸。……不能寫了,放下筆吧!不成,那更是饑荒!勉強的東拉西湊吧。夜深了,頭昏眼花,膀子疼,腰杆酸,「唉呀」真不行了,明天再說吧!數數稿紙,只寫了四張半,每張六百字,再除去空白,整整還不到兩千五百字。棉被還是沒著落,窗外的北風,仍然虎吼狼嘯,更覺單衾欠暖。然而真困,還是睡下吧。把一件大衣蓋在被上,幸喜睡魔光顧得快,倒下頭來便夢入黑酣。 我正在好睡,忽聽撲冬一聲,把我驚醒。翻身爬起來一看:原來是小花貓把熱水瓶打倒了。這個傢伙真可恨,好容易花一塊多錢買了一隻熱水瓶,還沒有用上幾天,就被它毀了,真叫做「活該」!我氣哼哼地把小花貓摔了出去,再躺下睡,這一來可睡不著了。忽見隔床上的他,從睡夢裡跳起有半尺高,一連跳了五六下,我連忙叫醒他說:「你夢見什麼了,怎麼睡夢裡跳起來?」他「哎喲」了一聲道:「真累死我了!我夢見爬了多少座高高低低的山峰,此刻還覺得一身酸痛!」 「唉!不用說了,你白天翻了多少書?……大概是累狠了!」他說:「是了。我今天差不多寫了五千字吧!」 「明天還是少寫點好。」我說。 「不過今天已經十五了,房錢電燈錢都還沒有著落,少寫行嗎?」 我聽了這話不能再勉強安慰他了。大半夜,我只是為這些問題盤算,直到天色發白時,我才又睡著了。 八點半了,他把我喊醒。我一睜眼看太陽光已曬在窗子上,我知道時候不早了。連忙起來,胡亂吃了粥,就打算繼續寫下去,但是當我坐在太師椅上時,我覺得我的頭部,比壓了一塊鉛板還重,眼睛發花,耳朵發聾。不寫吧,真怕到月底沒法交代;寫吧,沒有靈感不用說,頭疼得也真支不住。但是生活的壓迫,使我到底屈服了。一手抱著將要爆裂的頭,一手不停地寫下去。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紙上畫的是什麼?——「苦悶可以產生好文藝」,在無可如何之時,我便拿它來自慰!來解嘲! 這時他由街上回來,看見我那狼狽相,便說道:「你又頭疼了吧,快不要寫,去歇歇呀!——我譯的小說稿已經寄去了,月底一定可以領到稿費。我想這篇稿子譯得不錯,大約總可以賣到十五塊錢,屜子裡還有五塊,湊合著也就過去了。」 「唉!只要能湊合著過去,我還愁什麼?但是上個月我們寄出去三四萬字的稿子,到現在只收回十幾塊錢,誰曉得月底又是怎樣呢?只好多寫些,希望還多點,也許可以碰到一兩處給錢的就好了!」 他平常是喜說喜笑,這一來也只有皺了一雙眉頭道:「你本來身體就不好,所以才辭去教員不幹,到這裡休養。誰想到賣文章度日,竟有這些說不出的壓軋的苦楚!早知道這樣,打死我也不想充什麼詩人藝術家了。……怎麼人家菊池寬就那麼走紅運,住洋房坐汽車,在飛機上打麻雀!……」 「人家是日本人呵!……其實又何止菊池寬,外國的作家比我們舒服得多著呢!所以人家才有歌德,有莎士比亞,有拜倫,有易蔔生等等的大藝術家出現。至於我們中國,藝術家就非得同時又充政治家,或教育家等,才能生活,誰要打算把整個的生命獻給藝術,那只有等著挨餓吧!在這種怪現象之下,想使中國產生大藝術家,不是做夢嗎?唉!吃飯是人生的大問題,——非天才要吃飯,天才也要吃飯,為了吃飯去奮鬥,絕大多數的天才都不免要被埋葬;何況本來只有兩三分天才的作家,最後恐怕要變成白癡了……」我像煞有些憤慨似的發著牢騷,同時我的頭部更加不舒服起來。他叫我不要亂思胡想,立刻要我去睡覺。我呢,也真支不住了,睡去吧!正在有些昏迷的時候,郵差送信來了。我拆開一看,正是從北平一個朋友寄來的,他說:「聽說你近狀很窘,還是回來教書吧!文藝家那麼容易做?尤其在我們貴國!……」 不錯,從今天起,我要燒掉和我締了盟約的那一支造謠言的毛錐子,規規矩矩去為人之師,混碗飽飯吃,等到哪天發了橫財,我再來充天才作家吧!正是「放下毛錐,立地得救」。哈哈!善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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