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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夫人


  異國的生涯,使我時時感到陌生和漂泊。自從遷到市外以來,陳樣和我們隔得太遠,就連這唯一的朋友也很難有見面的機會。我同建只好終日幽囚在幾張席子的日本式的房屋裡讀書寫文章——當然這也是我們的本分生活,一向所企求的,還有什麼不滿足,不過人總是群居的動物,不能長久過這種單調的生活而不感到不滿意。

  在一天早飯後,我們正在那臨著草原的窗子前站著,——這一帶的風景本不壞,遠遠有滴翠的群峰,稍近有萬株矗立的松柯,草原上雖僅僅長些蓼荻同野菊,但色彩也極鮮明,不過天天看,也感不到什麼趣味。我們正發出無聊的歎息時,忽見從松林後面轉出一位中年以上的女人。她穿著黑色白花紋的和服,拖著木屐往我們的住所的方向走來,漸漸近了,我們認出正是那位嫁給中國人的柯太太。唉!這真仿佛是那稀有而陡然發現的空谷足音,使我們驚喜了,我同建含笑地向她點頭。

  來到我們屋門口,她脫了木屐上來了,我們請她在矮幾旁的墊子上坐下,她溫和地說:「怎麼,你們住得慣嗎?」

  「還算好,只是太寂寞些。」我有些悵然地說。

  「真的,」建接著說:「這四周都是日本人,我們和他們言語不通,很難發生什麼關係。」

  柯太太似乎很瞭解我們的苦悶,在她沉思以後,便替我們出了以下的一條計策。她說:「我方才想起在這後面西川方裡住著一位老太婆,她從前曾嫁給一個四川人,她對於中國人非常好,並且她會煮中國菜,也懂得幾句中國話。她原是在一個中國人家裡幫忙,現在她因身體不好,暫且在這裡休息。我可以去找她來,替你們介紹,以後有事情僅可請她幫忙。」

  「那真好極了,就是又要麻煩柯太太了!」我說。

  「哦,那沒有什麼,黃樣太客氣了,」柯太太一面謙遜著,一面站起來,穿了她的木屐,繞過我們的小院子,往後面那所屋裡去。我同建很高興地把坐墊放好,我又到廚房打開瓦斯管,燒上一壺開水。一切都安派好了,恰好柯太太領著那位老太婆進來——她是一個古銅色面孔而滿嘴裝著金牙的碩胖的老女人,在那些外表上自然引不起任何人的美感,不過當她慈和同情的眼神射在我們身上時,便不知不覺想同她親近起來。我們請她坐下,她非常謙恭地伏在席上向我們問候。我們雖不能直接瞭解她的言辭,但那種態度已夠使我們清楚她的和藹與厚意了。我們請柯太太當翻譯隨意地談著。

  在這一次的會見之後,我們的廚房裡和院子中便時常看見她那碩大而和藹的身影。當然,我對於煮飯洗衣服是特別的生手,所以飯鍋裡發出焦臭的氣味,和不曾擰乾的衣服,從曬竿上往下流水等一類的事情是常有的;每當這種時候,全虧了那位老太婆來解圍。

  那一天上午因為忙著讀一本新買來的《日語文法》,煮飯的時候完全「心不在焉」,直到焦臭的氣味一陣陣沖到鼻管時,我才連忙放下書,然而一鍋的白米飯,除了表面還有幾顆淡黃色的米粒可以辨認,其餘的簡直成了焦炭。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那位老太婆也為著這種濃重的焦臭氣味趕了來。她不說什麼,立刻先把瓦斯管關閉,然後把飯鍋裡的飯完全傾在鉛筒裡,把鍋拿到井邊刷洗乾淨;這才重新放上米,小心地燒起來。直到我們開始吃的時候,她才含笑地走了。

  我們在異國陌生的環境裡,居然遇到這樣熱腸無私的好人,使我們忘記了國籍,以及一切的不和諧,常想同她親近。她的住室只和我們隔著一個小院子。當我們來到小院子裡汲水時,便能看見她站在後窗前向我們微笑;有時她也來幫我,抬那笨重的鉛筒;有時閑了,她便請我們到她房裡去坐,於是她從櫥裡拿出各式各種的糖食來請我們吃,並教我們那些糖食的名詞;我們也教她些中國話。就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家漸漸也能各抒所懷了。

  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建同我都不到學校去。天氣有些陰,陣陣初秋的涼風吹動院子裡的小松樹,發出竦竦的響聲。我們覺得有些煩悶,但又不想出去,我便提議到附近點心鋪裡買些食品,請那位老太婆來吃茶,既可解悶,又應酬了她。建也贊成這個提議。

  不久我們三個人已團團圍坐在地席上的一張小矮幾旁,喝著中國的香片茶。談話的時候,我們便問到她的身世,——我們自從和她相識以來,雖然已經一個多月了,而我們還不知道她的姓名,平常只以「ォバサン」(伯母之意)相稱。當這個問題發出以後,她寧靜的心不知不覺受了撩撥,在她充滿青春餘輝的眸子中宣示了她一向深藏的秘密。

  「我姓齋滕,名叫半子,」她這樣地告訴我們以後,忽然由地席上站了起來,一面向我鞠躬道:「請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些東西給你們看。」她匆匆地去了。建同我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種新奇的期待,我們互相沉默地猜想著等候她。約莫過了十分鐘她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淡灰色棉綢的小包,放在我們的小茶几上。於是我們重新圍著矮幾坐下,她珍重地將那棉綢包袱打開,只見裡面有許多張的照片,她先揀了一張四寸半身的照像遞給我們看,一面歎息著道:「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照,光陰比流水還快,唉,現在已這般老了。你們看我那時是多麼有生機?實在的,我那時有著青春的嬌媚——雖然現在是老了!」我聽了她的話,心裡也不免充滿無限的惆惘,默然地看著她青春時的小照。我仿佛看見可怕的流光的錘子,在搗毀一切青春的藝術。現在的她和從前的她簡直相差太遠了,除了臉的輪廓還依稀保有舊時的樣子,其餘的一切都已經被流光傷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個細弱的身材,明媚的目睛,溫柔的表情,的確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呆呆地癡想時,她又另遞給我一張兩人的合影;除了年輕的她以外,身旁邊站著一個英姿煥發的中國青年。

  「這位是誰?」建很質直地問她。

  「哦,那位嗎?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呵!」她答著話時,兩頰上露出可怕的慘白色,同時她的眼圈紅著。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連忙想用別的話混過去,但是她握著我的手,悲切地說道:「唉,他是你們貴國一個可欽佩的好青年呢,他抱著絕大的志願,最後他是做了黃花崗七十二個烈士中的一個,——他死的時候僅僅二十四歲呢,也正是我們同居後的第三年……」

  老太婆說到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傷回憶的壓迫,她低下頭撫著那些像片,同時又在那些像片堆裡找出一張六寸的照像遞給我們看道:「你看這個小孩怎樣?」我拿過照片一看,只見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穿著學生裝,含笑地站在那裡,一雙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此我一點不遲疑地說道:「這就是你們的少爺嗎?」她點頭微笑道:「是的,他很有他父親的氣概咧。」

  「他現在多大了,在什麼地方住,怎麼我們不曾見過呢?」

  「唉!」她歎了一口氣道:「他今年二十一歲了,已經進了大學,但是,」說到這裡,她的眼皮垂下來了,鼻端不住地掀動,似乎正在那裡咽她的辛酸淚液。這使我覺得窘迫了,連忙裝著拿開水對茶,走出去了!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來到外面屋子裡去拿點心。過了些時,我們才重新坐下,請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們歎口氣道:「我相信你們是很同情我的,所以我情願將我的歷史告訴你們:

  「我家裡的環境,一向都不很寬裕,所以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便到東京來找點職業做。後來遇到一個朋友,他介紹我在一個中國人的家裡當使女,每月有十五塊錢的工資,同時吃飯住房子都不成問題。這是對於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應下來。及至到了那裡,才知道那是兩個中國學生合租的貸家,他們沒有家眷,每天到大學裡去聽講,下午才回來。事情很簡單,這更使我覺得滿意,於是就這樣答應下來。

  我從此每天為他們收拾房間,煮飯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閒的時間,我便自己把從前在高等學校所讀過的書溫習溫習,有時也看些雜誌,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常去請求那兩位中國學生替我解釋。他們對於我的勤勉,似乎都很為感動,在星期日沒有什麼事情的時候,便和我談論日本的婦女問題,等等。這兩個青年中有一位姓餘的,他是四川人,對我更覺親切。

  漸漸的我們兩人中間就發生了戀愛,不久便在東京私自結了婚。我們自從結婚後,的確過著很甜蜜的生活;所使我們覺得美中不滿足的,就是我的家族不承認這個婚姻,因此我們只能過著秘密的結婚生活。兩年後我便懷了孕,而餘君便在那一年的暑假回國。回國以後,正碰到中國革命黨預備起事的時期,他為了愛祖國,不顧一切地加入工作,所以暑假後他就不曾回日本來。過了半年多,便接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遭難的消息,而他的噩耗也同時傳了來。

  唉!可憐我的小孩,也就在他死的那一個月中誕生了。唉!這個可憐的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小孩,叫我怎樣安排?而且我的家族既不承認我和餘君的婚姻,那麼這個小孩簡直就算是個私生子,絕不容我把他養在身邊。我沒有辦法,恰好我的妹子和妹夫來看我,見了這種為難,就把孩子帶回去作為她的孩子了。從此以後,我的孩子便姓了我妹夫的姓,與我斷絕母子關係;而我呢,仍在外面幫人家做事,不知不覺已過了二十多年。……」

  「呵,原來她還是烈士夫人呢!」建悄悄地對我說。

  「可不是嗎?……但她的境遇也就夠可憐了。」我說。

  建和我都不免為她歎息,她似乎很感激我們對她的同情,緊緊握著我的手,好久才說道:「你們真好呵!」一面含笑將綢包收起告辭走了。

  過了兩個月,天氣漸漸冷了,每天自己做飯洗碗夠使人麻煩的,我便和建商議請那位烈士夫人幫幫我們。但我們經濟很窮,只能每月出一半的價錢,不知道她肯不肯就近幫幫忙,因此我便去找柯太太請她代我們接洽。

  那時柯太太正坐在回廊曬太陽,見我們來了,便讓我們也坐在那裡談話,於是我便把來意告訴她。柯太太笑了笑道:「這正太不巧,……不然的話那個老太婆為人極忠厚,絕不會不幫你們的。不過現在她正預備嫁人,恐怕沒有工夫吧!」

  「呀,嫁人嗎?」我不禁陡然地驚叫起來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現在將近五十歲的人,怎麼忽然間又思起凡來呢?」

  柯太太聽了這話也不禁笑了起來,但同時又歎了一口氣道:「自然,她也有她的苦痛,照我看來,以為她既已守了二十多年寡,斷不至再嫁了。不過,她從前的結婚始終是不曾公佈的,她娘家父母仍然認為她沒有結婚,並且余先生家裡她勢不能回去。而她的年紀漸漸老上來,孤孤單單一個無依無靠的人,將來死了都找不到歸宿,所以她現在決定嫁了。」

  「嫁給什麼人?」建問。

  「一個日本老商人,今年有五十歲吧!」

  「倒也是個辦法!」建含笑地說。

  他這句話不知為什麼惹得我們全笑起來。我們談到這裡,便告辭回去。在路上恰好遇見那位烈士夫人,據說她本月就要結婚,但她臉上依然憔悴頹敗,再也看不出將要結婚的喜悅來。

  真的,人們都傳說,「她是為了找死所而結婚呢!」呵!婦女們原來還有這種特別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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