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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


  說到人,有時真是個怪神秘的動物,總喜歡遮遮掩掩,不大願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無時無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臉上需要脂粉的塗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裝扮,所以要想賞鑒人體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藝術團體,因為畫圖需要模特兒,不但要花錢,而且還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貧窮的婦女,看白花花的洋錢面上,才不惜向人間現示色相,而她們那種不自然的姿勢和被物質壓迫的苦相,常常給看的人一種惡感,什麼人體美,簡直是怪肉麻的醜像。

  至於那些上流社會的小姐太太們,若是要想從她們裡面發現人體美,只有從細紗軟綢中隱約的曲線裡去想像了。在西洋有時還可以看見半裸體的舞女,然而那個也還有些人工的裝點,說不上赤裸裸的。至於我們禮教森嚴的中國,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線豐富的女人身體,而束腰紮胸,把個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從來也不曾夢想賞鑒各式各樣的人體美。

  但是,當我來到東京的第二天,那時正是炎熱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濕,加之在船上悶了好幾天,這時要是不洗澡,簡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說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雙眉,為難起來。

  洗澡,本是平常已極的事情,何至於如此嚴重?然而日本人的習慣有些別致。男人女人對於身體的秘密性簡直沒有。在大街上,可以看見穿著極薄極短的衫褲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時從玻璃窗內可以看見赤身露體的女人,若無其事似的,向街上過路的人們注視。

  他們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處,雖然當中有一堵板壁隔斷了,然而許多女人脫得赤條條的在一個湯池裡沐浴,這在我卻真是有生以來破題兒第一遭的經驗。這不能不算是一個大難關吧。

  「去洗澡吧,天氣真熱!」我首先焦急著這麼提議。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預備走的時候,我不由得又躊躇起來。

  「呵,陳先生,難道日本就沒有單間的洗澡房嗎?」我向領導我們的陳先生問了。

  「有,可是必須到大旅館去開個房間,那裡有西式盆湯,不過每次總要三四元呢。」

  「三四元!」我驚奇地喊著,「這除非是資本家,我們哪裡洗得起。算了,還是去洗公共盆湯吧。」

  陳先生在我決定去向以後,便用安慰似的口吻向我道:「不要緊的,我們初來時也覺著不慣,現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分錢。」

  我們一路談著,沒有多遠就到了。他們進了左邊門的男湯池去。我呢,也只得推開女湯池這邊的門,呵,真是奇觀,十幾個女人,都是一絲不掛的在屋裡。我一面脫鞋,一面躊躇,但是既到了這裡,又不能作唐明皇光著眼看楊太真沐浴,只得勉強脫了上身的衣服,然後慢慢地脫襯裙襪子,……先後總費了五分鐘,這才都脫完了。急忙拿著一塊極大的洗澡手巾,連遮帶掩地跳進溫熱的湯池裡,深深地沉在裡面,只露出一個頭來。差不多泡了一刻鐘,這才出來,找定了一個角落,用肥皂亂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裡洗了洗。就算完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時,我不禁噓了一口長氣,嚴緊的心脈才漸漸地舒暢了。於是悠然自得地慢慢穿襪子。同時抬眼看著那些浴罷微帶嬌慵的女人們,她們是多麼自然的,對著亮晶晶的壁鏡理髮擦臉,抹粉塗脂,這時候她們依然是一絲不掛,並且她們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條腿豎起來半跪著,各式各樣的姿勢,無不運用自如。我在旁邊竟得飽覽無餘。這時我覺得人體美有時候真值得歌頌,——那細膩的皮膚,豐美的曲線,圓潤的足趾,無處不表現著天然的藝術。不過有幾個雞皮鶴髮的老太婆,滿身都是癟皺的,那還是披上一件衣服遮醜好些。

  我一面賞鑒,一面已將襪子穿好,總不好意思再坐著呆著。只得拿了手巾和換下來的衣服,離開這現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經似乎有些興奮,我想到人間種種的束縛,種種的虛偽,據說這些是歷來的聖人給我們的禮賜——尤其嚴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個例外。究竟誰是更幸福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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