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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夫子(6)


  「子曰:先生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再講一個故事吧,老先生,講書實在太枯燥了。」

  「聽我講:子者,謂師也,指孔子。孔子說,古代聖明之帝王都有至美之德,重要之道,能順天下人心,因此上下人心和睦無怨,你曉得嗎?……」

  陳老夫子抬起頭來,望望大家,許多人已經懶洋洋地把頭支在手腕上,漸漸閉上了眼睛。

  「醒來,醒來!聽我講孝經!這是經書之一,人人必讀的!」

  大家仿佛沒有聽見。

  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家才微微地睜開一點眼睛來,下課鈴卻忽然響了。

  學生們哄著奔出了課堂。

  「真沒辦法,這些大孩子……」

  陳老夫子歎息著,苦笑了一下,回到教員休息室。這裡坐著許多教員,他一一點著頭,把點名冊和粉筆盒放下,便挾著一本課本,一直到校長辦公室去。

  第二堂,他沒有課。他現在要辦理一些文牘了。李校長沒有來,他先一件一件地看過,擬好,放在校長桌子上,用東西壓住了,才退到自己的寢室裡去。

  他現在心安了。他看見志仁的面色是紅的。微笑地望了一會桌上的照片,他躺倒床上想休息。他覺得非常的疲乏,腰和背和腿一陣一陣的在酸痛。他合上了眼。

  但下課鈴又立刻響了。第三堂是初二的國文,第四堂是初三的歷史。他匆忙地拿著教本又往課堂裡跑了去。

  初二的學生和初三的一樣不容易對付,鬧這樣鬧那樣,只想早些下堂。初三的歷史,只愛聽打仗和戀愛。他接著站了兩個鐘頭,感不到一點興趣,只是帶著沉重的疲乏回來。

  但有一點使他愉快的,是他又見到了志仁。他的顏色依然是紅的,聽講很用心,和別的學生完全不一樣。而且他還按時交了歷史筆記簿來。

  「有這樣一個兒子,也就夠滿足了……」他想。

  於是他中飯多吃了半碗。

  隨後他又和疲乏與苦痛掙扎著,在上第五堂初三乙組的歷史以前,趕完了剩餘的第八本卷子。

  第六堂略略得到了一點休息。他在校長辦公室裡靜靜地靠著椅背坐了半小時,只做了半小時工作。

  但接著綦重的工作又來了。全校的學生分做了兩隊,一隊在外操場受軍訓,一隊在內操場作課外運動,一小時後,兩隊互換了操場,下了軍訓的再作一小時課外運動,作過課外運動的再受一小時軍訓。這兩小時內,課堂,圖書館,閱報舍,遊藝室,自習室,和寢室的門全給鎖上了,學生們不出席是不行的。同時兩個值周的教員捧著點名冊在進場和散場時點著名。

  陳老夫子先在外操場。他點完了名,不願意呆站著,也跟在隊伍後面立正,稍息,踏步走。

  「人是磨煉出來的,」他想,「越苦越有精神,越舒服越萎靡。」

  當實行軍事訓練的消息最先傳到他耳鼓的時候,他很為他兒子擔心,他覺得他兒子年紀太小了,發育還沒完全,一定吃不起過份的苦,因此他老是覺得他瘦了,他的臉色蒼白了。但今天上午,他經過了兩次仔細的觀察,志仁的臉色卻是紅紅的,比平常紅得多了。

  「足見得他身體很好,」他想,完全寬了心。

  這一小時內的軍訓,他仍然幾次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臉上去,依然是很紅。

  早晨受軍訓的時候,他看見志仁懶洋洋的,走過去按下了他的背,經過吳教員一說,心裡起了不安,覺得自己也的確逼得他太緊了。但現在,他相信是應該把他逼得緊一點,可以使他身體更加好起來。他知道志仁平日是不愛運動,只專心在功課方面的。

  「身體發育得遲,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了,」他想。

  因此他現在一次兩次地只是嚴肅的,有時還含著埋怨的神情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臉上去,同時望望他的步伐和快慢,暗地裡示意給他,叫他留心。

  志仁顯然是個孝子,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行動很能影響到他父親的地位和榮譽,所以他雖然愛靜不愛動,還是很努力的掙扎著。這一點,陳老夫子相信,只有他做父親的人才能體察出來。

  「有著這樣的兒子,也就可以心滿意足了,」他想。

  於是他自己的精神也抖擻起來,忘記了一切的苦惱和身體的疼痛。

  只有接著來的一小時,從外操場換到內操場,他感到了工作的苦惱。

  現在是課外運動。學生們全是玩的球類:兩個排球場,兩個籃球場,一個足球場。他完全不會玩這些,也不懂一點規則,不能親自參加。那邊輸那邊贏,他雖然知道,卻一點也不覺得興奮,因為他知道這是遊戲。他的卷子還有許多沒有改,他想回去又不能,因為他是監視人。他一走,學生就會偷跑的。

  他只好無聊地呆站在操場的門邊。這裡沒有凳子,他又不願意和別的教員似的坐在地上,他覺得這于教員的身分有關。

  這便比一連在課堂裡站上三個鐘頭還苦了,因為上課的時候,他把精神集中到了課題上,容易忘記疲乏。現在是,疲乏完全襲來了。背和腰,腿和腳在猛烈地酸痛,腦子裡昏昏沉沉的一陣陣起著頭暈,眼瞼疲乏地只想合了攏去。他的背後就是牆,他非常需要把自己的身體靠到牆上去。但他不這樣做,因為他不願意。

  直至散場鈴響,他才重新鼓著精神,一一點完了名,跟著學生和教體育的馮教員走出了操場。

  「老夫子什麼都學得來,打球可沒辦法了,哈,哈,哈……」馮教員一路說著。

  「已經不中用了呀,」陳老夫子回答說。「那裡及得來你們年青人……」

  他走進房裡,望著志仁的照片,微笑地點點頭。喃喃地說:

  「你可比什麼人都強了……」

  他坐下,戴上眼鏡,拿了筆,想再開始改卷子。

  但他又忽然放下筆,摘下眼鏡,站起身來:

  「差一點忘記了,了不得!……今天是校長三十八歲生日,五點半公宴,現在應該出發了……」

  他脫下制服,換了一件長袍和馬褂,洗了臉,出了校門,一直往東大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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