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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長賊骨頭(6)


  「怎麼不是?一樣長短,一樣胖……」阿長說到這裡停止了。智慧暗中在告訴他,話說到這裡已是足夠。

  阿才賭棍也沉默了。他的心中起了憤怒,臉色氣得失了色,緊緊咬住了上下牙齒。在他的腦中只旋轉著這一句話:「他們並坐在床上開玩笑!」

  懶洋洋地過了年,事情就爆發了。

  那天正是正月十二日,馬燈輪到易家村。阿梅的父母備了一桌酒席,把兩個女婿和女兒都接了來看馬燈。大家都很高興,只有阿才看見姨丈也在,心裡有說不出的痛苦。他想竭力避開他,但坐席時大家偏偏又叫他和姨丈並坐在一條凳上。阿才是一個粗貨,他喝著酒,氣就漸漸按捺不住,沖上來了。他喝著喝著,喝了七八分酒,滿臉紅漲,言語雜亂起來。

  「喝醉了,不要喝了罷!」阿梅勸他說,想動手去拿他的酒杯。

  「滾開!狗東西!」阿才睜著兇惡的兩眼,罵了起來,提起酒杯就往阿梅的身上摔了過去,潑得阿梅的緞襖上都是酒。

  一桌的人都驚愕了。

  「阿才醉了!快拿醬油來!」

  但阿才心裡卻清醒著,只是怒氣按捺不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佯裝著酒醉,用力把桌子往對面阿梅身上推了過去。「婊子!」

  一桌的碗盆連菜帶湯的被他推翻在地上,連鄰居們都聽見這聲音,跑出來了。

  「你母親是什麼東西呀!」阿才大聲的叫著說,「你父親是什麼東西呀!哼!我不曉得嗎?不要臉!

  「阿才,阿才!」阿梅的父親走了過去,抱著他,低聲下氣的說,「你去睡一會罷!我們不好,慢慢兒消你的氣!咳咳,阿才,你醉了呢!自己的身體要緊!先吃一點醒酒的東西罷!」

  「什麼東西!你是什麼東西!我醉了嗎?一點沒有醉!滾開!讓我打死這婊子!」他說著提起椅子,想對阿梅身上摔去,但別人把他奪下了,而且把他擁進了後房,按倒在床上。

  這一天阿長正在家裡,他早已擠在人群中觀看。大家低聲的談論著,心裡都有點覺得事出有因,阿才不像完全酒醉,但這個原因,除了阿長沒有第二個人明白。

  「生了效力了!」阿長想。

  許久許久,他還聽見阿才的叫駡,和阿梅的哭泣。他不禁舒暢起來,走了。

  但是這句話效力之大,阿長似乎還不曾夢想到: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這禍事愈演愈大了。阿才罵老婆已不僅在酒醉時,沒有喝酒也要罵了;不僅在夜裡關了門輕輕的罵,白天裡當著大眾也要罵了;不僅罵她而且打她了,不僅打她,而且好幾次把她關禁起來,餓她了;好幾次,他把菜刀磨得雪亮的在阿梅的眼前晃。阿梅突然憔悴了下來,兩眼陷了進去,臉上露著許多可怕青腫的傷痕,兩腿不時拐著,隨後親家母也相打起來,親家翁和親家翁也相打起來,阿梅的兄弟和阿才的兄弟也相打起來——鬧得附近的人都不能安靜了。

  阿才是一個粗貨,他的嘴巴留不住秘密,別的人漸漸知道了這禍事的根苗,都相信是阿長有意搗鬼,但阿才卻始終相信他的話是確實的。

  「是阿長說的!」有一天,阿才在丈人家罵了以後,對著大眾說了出來。

  「拖這賊骨頭出來!」阿才的丈人叫著,便去尋找阿長。

  但阿長有點聰明,賴得精光。阿才和阿梅的一家人都趕著要打他,他卻飛也似的逃了。

  那時滿街都站滿了人,有幾個和阿梅的父親要好的便兜住了阿長。

  易家村最有權威的判事深波先生這時正站在人群中。阿梅的父親給了阿長三個左手巴掌,便把他拖到深波先生的面前,訴說起來。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天在頭上!冤枉得好利害!我不能做人了!」阿長叫著說。

  深波先生毫不動氣的,冷然而帶譏刺的說:

  「河蓋並沒有蓋著!」

  這是一句可怕的話,阿長生長在易家村,完全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不能做人——跳河!

  「天呀!我去死去!」阿長當不住這句話,只好大叫起來,往河邊走去。

  沒有一個人去扯他。

  但阿長的腦子裡並不缺乏智慧。他慢慢的走下埠頭,做出決心跳河的姿勢,大叫著,撲了下去。

  「死一隻狗!」河邊的人都只轉過身去望著,並不去救他,有幾個還這樣的叫了出來。

  「呵哺——呵哺!天呀!冤枉呀!呵哺——呵——哺!」

  岸上的人看見阿長這樣的叫著,兩手用力的打著水,身子一上一下的沉浮著,走了開去。——但並非往河的中間走,卻是沿著河塘走。那些地方,人人知道是很淺的,可以立住腳。

  「賣王了!賣工了!」岸上的人都動了氣,拾起碎石,向阿長摔了過去。

  於是阿長躲閃著,不復喊叫,很快的撥著水往河塘的那一頭走了過去,在離開人群較遠的地方,爬上了岸,飛也似的逃走。

  他有三天不曾回來。隨後又在家裡躺了四五天,傳出來的消息是阿長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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