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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長賊骨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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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冤屈我!天曉得!……我拿了你的錫瓶做什麼! 他的嫂嫂臉上全沒有了血色,氣恨得比他的嬸嬸還利害,顯然是又聯想到那夜的事了。 「賊骨頭!不打不招!」她從柴堆裡抽出來一束竹梢,往阿長的身上晃了過去。一半的氣恨便迸發在「賊骨頭」三個字上,另一半的氣恨在竹梢上。 阿長有點倔強,竹梢打在身上,一點也不變色。 「打死我也拿不出東西!」 「便打死你這賊骨頭!」他的嫂嫂叫著說,舉起竹梢,又要往他身上打去。 但阿長的母親來了。 這一天她正在街上的一家人家做短工,得到了阿長綁在屋柱旁的消息,便急忙跑了回來。她先解了竹梢的圍,隨後就問底細。 「當票和錢放在哪裡,老實說出來,她們可以看娘的面孔,饒恕你!」她聽完了嬸嬸的訴說,便轉過身去問阿長。 「我沒有拿過!她們冤枉我!」阿長訴苦似的答說。 「賊骨頭!還說沒有拿過!看竹梢!」他的嫂嫂舉起竹梢又要打了。 但阿長的母親畢竟愛阿長,她把竹梢接住了。 「包在我身上!我想法子叫他拿出來。」她說,「現在且先讓我搜一遍。」 她動手搜了。比她嬸嬸仔細,連肋肢窩裡都摸過,貼著肉一直摸到褲腰。——東西就在這裡了,她摸著阿長的肚子上圍著一根草繩,另外有一根繩直垂到陽物上,拉起來便是一件紙包的東西。她打開來看,果然有六角錢一張當票。 「滾出去!畜生!這樣不要臉!」她罵著就是一個耳光,隨後便把繩子解開了。 阿長得了機會,就一溜煙的跑走了,當晚沒有回來,不曉得在哪一個垃圾堆裡過了一夜。第二天晚上走回來,躲在柴堆裡,給他母親看見了,關起門來痛打了一頓。 於是,這個美事傳開去,大家談著他的時候,從此就不再單叫他阿長,叫他「阿長賊骨頭」了。 「賊骨頭」這三個字在易家村附近人的心中是有特別的意義的。它不僅含著「賊」,「壞賊」,「一根草也要偷的賊」等等的意義,它還含著「卑賤人」,「卑賤的骨頭」,「什麼卑賤的事都做得出的下流人」等等的意義。一句話,天下沒有什麼綽號比這個含義更廣,更多,更有用處的了。 阿長的嫂嫂,極端貞節、極端善良之外,還是一個極端聰明的人!她想出來的這個芳名,對於阿長再合適沒有了。只有阿長這個美的、香的、可愛的人,才不辜負這個美的、香的、可愛的名字! 第二章 痛改前非沿門呼賣——舊性復發見物起意——半途被執情急智生——舊恩難忘報以瓊漿 阿長自從被他的嬸嬸綁過屋柱之後,漸漸有點悔悟了。屢次聽著母親的教訓,便哭了起來。淚珠像潮似的湧著,許久許久透不過氣。走出門外,不自主的頭就低了下去,怕看人家一眼。 「我不再做這勾當了!」 一次,他對他的母親這樣說。他說他願意學好,願意去做買賣,只求他母親放一點本,賣餅也可以,賣豆腐也可以,賣洋油也可以。意思確是非常的堅決。 他的母親答應了。她把自己做短工積得的錢拿出來給他做本錢,買了一隻蔑編的圓盤,又去和一家餅店說好了,每日批了許多大餅,小餅,油條,油繩之類,叫他頂在頭上,到各處去賣。 阿長是一個聰明人,他頂了滿盤的餅子出去,常常空著盤子回來,每天總賺到一點錢。他認得附近的大路小路,知道早晨應該由哪一條屋彳共亍出發,繞來繞去,到某姓某家的門口,由哪一條屋彳共亍繞回來。他知道在某一個地方,某一家門前,高聲喊了起來,屋內的人會出來買他的餅。他知道在某一個地方應該多站一點時候,必定還有人繼續出來買他的餅。他又知道某一地方用不著叫喊,某一個地方用不著停頓,即使喊破了喉嚨,站酸了兩腿,也是不會有人來買的。真所謂熟能生巧,過了幾個月,他的頭頂就非常適合於盤子,盤子頂在頭上,垂著兩手不去扶持也可以走路了。盤子的底仿佛有了一個深的洞,套在他的頭頂,怎樣也不會丟下來,有時阿長的頭動起來,它還會滴溜溜的在上轉動。 這樣的安分而且勤孜,過了一年多,直至十六歲,他的春心又動了。他的心頭起了不堪形容的欲望,希求一切的東西,眼珠發起燒來,釘住了眼前別人的所有物,兩手癢呵呵的只想伸出去。 於是有一天,情願捐棄了一年多辛苦所換來的聲譽,不自主的走到從前所走過的路上去了。 離開易家村三裡路的史家橋的一家人家,叫做萬富嫂的,有兩個小孩,大的孩子的項圈,在阿長的眼前閃爍了許久了。那銀項圈又粗又大,永久亮晶晶地發著光! 「不但可愛而且值錢。」阿長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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