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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危險的人物(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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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武嬸的房子正在惠明先生的花園旁邊。她走入房內後,忽然聽見一陣風聲,接著便是腳步聲,不由得奇怪起來,她仔細傾聽,那聲音似在惠明先生的花園裡,便走入廚房,由小窗裡望了出去。模糊的月光下,她看見一個人正在那裡拿著一柄長的劍呼呼的舞著。雪亮的光閃煙得非常可怕。劍在那人的頭上身邊,前後左右盤旋著。忽然聽見那人叱吒一聲,那劍便刺在一株樹幹上。收了劍,又做了幾個姿勢,那人便走了。阿武嬸隱隱約約的看去,正是子平。 一陣戰慄從她的心中發出,遍了她的全身。她連忙走進臥房裡去。恐怖主宰著她的整個靈魂。她明白掃帚星所照的是誰,方才許多人撅著嘴所暗指的是誰了。 「咳,不幸,林家塘竟出了這樣的一個惡魔!」她顫顫地自言自語的說。 林家塘離縣城只有三十裡路,一切的消息都很靈通,國內的大事他們也頗有一點知道。但因為經商的經商,做工的做工,種田的種田,各有自己的職業,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大去理會那些閒事。誰做皇帝誰做總統,在他們都沒有關係,北軍來了也好,南軍來了也好。這次自從南軍趕走北軍,把附近的地方佔領後,紛紛設立黨部,工會,農會,他們還不以為意。最近這麼一來,他們疑心起來了。北軍在時,加糧加稅,但好好的年成租穀打七折還不曾有過。這顯然是北軍比南軍好得多。 林家塘擾擾攘攘了幾天,忽然來了消息了。 「這是共產黨,做的事!」在縣內醫院裡當賬房的生貴剛從城裡回家,對鄰居們說。 「什麼是共產黨呢?」有好幾個人向來沒有聽見過,問生貴說。 「共產黨就是破產黨!共人家的錢,共人家的妻子!」 「啊!這還了得!」聽的人都驚駭起來。 「他們不認父母,不認子女,凡女人都是男人的妻子,凡男人都是女人的丈夫!別人的產業就是他們的產業!」 這話愈說愈可怕了。聽的人愈加多了起來。這樣奇怪的事,他們還是頭一次聽見。 「南軍有許許多多共產黨,女人也很多。她們都剪了頭髮,和男子一樣的打扮。」 「啊,南軍就是共產軍嗎?」 「不是。南軍是國民軍。共產黨是混在裡面的。現在國民軍正在到處捉共產黨。一查出就捉去槍斃。前日起,縣裡已槍斃了十幾個。現在搜索得極嚴。有許多共產黨都藏著手槍,炸彈。學界裡最多。這幾天來,街上站滿了兵,凡看見剪了頭髮的女學生都要解開上衣露出胸來,脫了裙子,給他們搜摸。」 「啊!痛快!」 「什麼黨部,農會,工會!那裡面沒一個不是共產黨。現在都已解散。被捉去的捉去,逃走的逃走了。」 「好,好!問你還共產不共產!」 聽的人都喜歡的不得了。眼見得租穀不能打七折,自己的老婆也不會被人家共了。 這消息像電似的立刻就傳遍了林家塘。 許許多多人都談著談著,便轉到掃帚星上去,劍與一群剪頭髮的女人,以及晴天在山頂上打滾,雨天在山腳下洗澡等等的下流的出奇的舉動…… 有幾個人便相約去諷示惠明先生,探他的意見了,因為他是掃帚星的叔叔,村中不好惹的前輩。 鄰居們走後,惠明先生非常的生氣。他一方面惡鄰居們竟敢這樣的大膽,把他的侄子當做共產黨,一方面恨子平不爭氣,會被人家疑忌到如此。七八年前,他在林家塘是一個最威風,最有名聲的人,村中有什麼事情,毆鬥或爭論,都請他去判斷。他像一個閻王,一句話說出去,怎樣重大的案件便解決。村中沒有一個人不怕他,不尊敬他。家家請他吃酒,送禮物送錢給他用。近幾年來他已把家基築得很穩固,有屋有田,年紀也老了,不再管別人的事,只日夜躺在床上,點著煙燈,吸吸鴉片消遣。最近兩年來,他甚至連家事也交給了大媳婦,不大出自己的房門。子平回來後,只同他同桌吃過三次飯,一次還是在富克先生家裡。談話的次數也很少,而且每次都很短促。他想不到子平竟會這樣的下流。他怒氣衝衝的叫女僕把子平喊來。 「你知道共產黨嗎,子平?」他劈頭就是這樣問。 「知道的。」子平毫不介意的回答說。 這使惠明先生吃了一驚。顯然鄰居們的觀察是對的了。 「為什麼要共產呢?」 「因為不平等。不造房子的人有房子住,造房子的反而沒有房子住。不種田的人有飯吃,種田的反而沒有飯吃。不做衣服的有衣服穿。 「為什麼要共妻呢?」惠明先生截斷他的話,問。 「沒有這回事。」他笑著回答說,「只有自由結婚,自由離婚是有的。」 惠明先生點了一點頭。 「哈,今日同這個自由結婚,睡了一夜,明日就可以自由離婚,再和別個去自由結婚,後天又自由離婚,又自由結婚,又自由離婚……這不就是共妻?」他想。 「生出來的兒子怎麼辦呢?」他又問子平說。 「那時到處都設著兒童公育院,有人代養。」 「豈不是不認得父母了。」 「沒有什麼關係。」 「哦!你怎麼知道這許多呢?」 「書上講得很詳細。」 惠明先生氣忿地躺在床上,拿起煙筒,裝上煙,一頭含在口裡,便往煙燈上燒,不再理子平。 子平還有話要說似的,站了一會,看他已生了氣,便索然無味的走回自己的房裡。 惠明先生一肚子的氣憤。煙越吸越急,怒氣也愈加增長起來。自己家裡隱藏著一個這樣危險的人,他如做夢似的,到現在才知道。林家塘人的觀察是多麼真確。問他知道嗎?——知道。而且非常的詳細。他幾十年心血所爭來的名聲,眼見得要被這畜生破壞了!報告,捉了去是要槍斃的。他畢竟是自己的侄子。不報告,生貴說過,隱藏共產黨的人家是一樣要槍斃的。這事情兩難。 新的思想隨著他的煙上來,他有了辦法了。 他想到他兄弟名下尚有二十幾畝田,幾千元現款存在錢莊裡。他兄弟這一家現在只有子平一個人。子平如果死了,是應該他的大兒子承繼的,那時連田和現款便統統歸到他手裡。不去報告,也不見得不被捉去,而且還將株連及自己。報告了,既可脫出罪,又可拿到他的產業,何樂而不為?這本是他自作自受,難怪得叔叔。況且,共產黨連父母也不認,怎會認得叔叔?他將來也難免反轉來把叔叔當做侄子看待,兩個兒子難免受他的欺,被他共了產,共了妻去。 主意拿定,他在夜間請了村中的幾個地位較高的人,秘密地商量許久,寫好一張報告,由他領銜,打發人送到縣裡去。 林家塘是一個守不住秘密的地方,第二天早晨,這消息便已傳遍了。大家都覺得心裡有點癢癢,巴不得這事立刻就發作。 生貴卻故意裝做不知道似的,偏要去看看子平。 九點鐘,他去時,門關著,子平還睡著。十點鐘,也還沒有起來。他有點疑惑。十二點又去了一次。子平在裡面答應說,人不好過,不能起來。下午二點和四點,他覺得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叫別人去敲了兩次門,也是一樣的回答。 「一定是給他知道了!」生貴對教童說,「在裡面關著門,想什麼方法哩!」 「自然著急的!昨晚惠明先生的話問得太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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