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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變(1)


  一

  趙老闆清早起來,滿面帶著笑容。昨夜夢中的快樂到這時還留在他心頭,只覺得一身通暢,飄飄然像在雲端裡蕩漾著一般。這夢太好了,從來不曾做到過,甚至十年前,當他把銀條銀塊一籮一籮從省城裡秘密地運回來的時候。

  他昨夜夢見兩個銅錢,亮晶晶地在草地上發光,他和二十幾年前一樣的想法,這兩個銅錢可以買一籃豆牙菜,趕忙彎下腰去,拾了起來,揣進自己的懷裡。但等他第二次低下頭去看時,附近的草地上卻又出現了四五個銅錢,一樣的亮晶晶地發著光,仿佛還是雍正的和康熙的,又大又厚。他再彎下腰去拾時,看見草地上的錢愈加多了。……倘若是銀元,或者至少是銀角呵,他想,歡喜中帶了一點惋惜……但就在這時,懷中的銅錢已經變了樣了:原來是一塊塊又大又厚的玉,一顆顆又光又圓的珠子,結結實實的裝了個滿懷……現在發了一筆大財了,他想,歡喜得透不過氣來……於是他醒了。

  當,當,當,……壁上的時鐘正敲了十二下。

  他用手摸了一摸胸口,覺得這裡並沒有什麼,只有一條棉被蓋在上面。這是夢,他想,剛才的珠王是真的,現在的棉被是假的。他不相信自己真的睡在床上,用力睜著眼,踢著腳,握著拳,抖動身子,故意打了幾個寒噤,想和往日一般,要從夢中覺醒過來。但是徒然,一切都證明了現在是醒著的;棉被,枕頭,床子和冷靜而黑暗的周圍。他不禁起了無限的惋惜,覺得平白地得了一筆橫財,又立刻讓它平白地失掉了去。失意地聽著呆板的的答的答的鐘聲,他一直翻來覆去,有一點多鐘沒有睡熟,後來實在疲乏了,忽然轉了念頭,覺得雖然是個夢,至少也是一個好夢,才心定神安地打著鼾睡熟了。

  清早起來,他還是這樣想著:這夢的確是不易做到的好夢。說不定他又該得一筆橫財了,所以先來了一個吉兆。別的時候的夢不可靠,只有夜半十二時的夢最真實,尤其是每月初一月半——而昨天卻正是陰曆十一月十五。

  什麼橫財呢?地上拾得元寶的事,自然不會有了。航空獎券是從來捨不得買的。但開錢莊的老闆卻也常有得橫財的機會。例如存戶的逃避或死亡,放款銀號的倒閉,在這天災人禍接二連三而來,百業凋零的年頭是普通的事。或者現在法幣政策才宣佈,銀價不穩定的時候,還要來一次意外的變動。或者這夢是應驗在……

  趙老闆想到這裡,歡喜得摸起鬍鬚來。看相的人說過,五十歲以後的運氣是在下巴上,下巴上的鬍鬚越長,運氣越好。他的鬍鬚現在愈加長了,正像他的現銀越聚越多一樣——哈,法幣政策宣佈後,把現銀運到日本去的買賣愈加賺錢了!前天他的大兒子才押著一批現銀出去。說不定今天明天又要來一批更好的買賣哩!

  昨夜的夢,一定是應驗在這上面啦,趙老闆想。在這時候,一萬元現銀換得二萬元紙幣也說不定,上下午的行情,沒有人捉摸得定,但總之,現銀越缺乏,現銀的價格越高,誰有現銀,誰就發財。中國不許用,政府要收去,日本可是通用,日本人可是願意出高價來收買。這是他合該發財了,從前在地底下埋著的現銀,忽然變成了珠子和玉一樣的寶貴。——昨夜的夢真是太妙了,倘若銅錢變了金子,還不算希奇,因為金子的價格到底上落得不多,只有珠子和玉是沒有時價的。誰愛上了它,可以從一元加到一百元,從一千元加到一萬元。現在現銀的價格就是這樣,只要等別地方的現銀都收完了,留下來的只有他一家,怕日本人不像買珠子和玉一樣的出高價。而且這地方又太方便了,長豐錢莊正開在熱鬧的畢家碶上,而熱鬧的畢家碶卻是鄉下的市鎮,比不得縣城地方,』容易惹人注目;而這鄉下的畢家碶卻又在海邊,駛出去的船隻只要打著日本旗子,通過兩三個島嶼,和停泊在海面假裝漁船的日本船相遇,便萬事如意了。這買賣是夠平穩了。畢家碶上的公安派出所林所長和趙老闆是換帖的兄弟,而林所長和水上偵緝隊李隊長又是換帖的兄弟。大家分一點好處,明知道是私運現銀,也就不來為難了。

  「哈,幾個月後,」趙老闆得意地想:「三十萬財產說不定要變做三百萬啦!這才算是發了財!三十萬算什麼!……」

  他高興地在房裡來回的走著,連門也不開,像怕他的秘密給錢莊裡的夥計們知道似的。隨後他走近賬桌,開開抽屜,翻出一本破爛的增廣玉匣記通書出來。這是一本木刻的百科全書,裡面有圖有符,人生的吉凶禍福,可以從這裡推求,趙老闆最相信它,平日閑來無事,翻來覆去的念著,也頗感覺有味。現在他把周公解夢那一部分翻開來了。

  「詩曰:夜有紛紛夢,神魂預吉凶……黃粱巫峽事,非此莫能窮。」他坐在椅上,搖頭念著他最記得的句子,一面尋出了「金銀珠王絹帛第九章」,細細地看了下去。

  金錢珠玉大吉利——這是第二句。

  玉積如山大富貴——第五句。

  趙老闆得意地笑了一笑,又看了下去。

  珠玉滿懷主大凶……

  趙老闆感覺到一陣頭暈,伏著桌子喘息起來了。

  這樣一個好夢會是大凶之兆,真使他吃嚇不小。沒有什麼吉利也就罷了,至少不要有凶;倘是小凶,還不在乎,怎麼當得起大凶?這大凶從何而來呢?為了什麼事情呢?就在眼前還是在一年半年以後呢?

  趙老闆憂鬱地站了起來,推開通書,緩慢地又在房中踱來踱去的走了,不知怎樣,他的腳忽然變得非常沉重,仿佛陷沒在泥渡中一般,接著像愈陷愈下了,一直到了胸口,使他感覺到異樣的壓迫,上氣和下氣被什麼截做兩段,連結不起來。

  「珠玉滿懷……珠玉滿懷……」他喃喃地念著,起了異樣的恐慌。

  他相信夢書上的解釋不會錯。珠王不藏在箱子裡,藏在懷裡,又是滿懷,不用說是最叫人觸目的,這叫做露財。露財便是凶多吉少。例如他自己,從前沒有錢的時候,是並沒有人來向他借錢的,無論什麼事情,他也不怕得罪人家,不管是有錢的人或有勢的人,但自從有了錢以後,大家就來向他借錢了,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忙個不停,好像他的錢是應該分給他們用的;無論什麼事情,他都不敢得罪人了,尤其是有勢力的人,一個不高興,他們就說你是有錢的人,叫你破一點財。這兩年來市面一落千丈,窮人愈加多,借錢的人愈加多了,借了去便很難歸還,任憑你催他們十次百次,或拆掉他們的屋子把他們送到警察局裡去。

  「天下反啦!借了錢可以不還!」他憤怒地自言自語的說。「沒有錢怎樣還嗎?誰叫你沒有錢!沒有生意做——誰叫你沒有生意做呢?哼……」

  趙老闆走近賬桌,開開抽屜,拿出一本賬簿來。他的額上立刻聚滿了深長的皺痕,兩條眉毛變成彎曲的毛蟲。他禁不住歎了一口氣。欠錢的人太多了,五元起,一直到兩三千元,寫滿了厚厚的一本簿子。幾筆上五百一千的,簡直沒有一點希望,他們有勢也有錢,問他借錢,是明敲竹槓。只有那些借得最少的可以緊迫著催討,今天已經十一月十六,陽曆是十二月十一了,必須叫他們在陽曆年內付清。要不然——休想太太平平過年!

  趙老闆牙齒一咬,鼻子的兩側露出兩條深刻的弧形的皺紋來。他提起筆,把賬簿裡的人名和欠款一一摘錄在一個手摺上。

  「畢尚吉……哼!」他憤怒的說,「老婆死了也不討,沒有一點負擔,難道二十元錢也還不清嗎?一年半啦!打牌九,叉麻將就捨得!——這次限他五天,要不然,拆掉他的屋子!不要面皮的東西!——吳阿貴……二十元……趙阿大……三十五……林大富……十五……周菊香……」

  趙老闆連早飯也咽不下了,借錢的人竟有這麼多,一直抄到十一點鐘。隨後他把唐賬房叫了來說:

  「給我每天去催,派得力的人去!……過了限期,通知林所長,照去年年底一樣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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