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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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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子坐在船上,露著憂鬱的臉色,暗暗地歎著氣。他同他母親在同一個天空下,在同一個時間裡,在同一只船上,在同一條河上,聽著同一的流水聲,看著同一的細雨飄,呼吸著同一的空氣,而他和他母親的思想卻是那麼樣的相反,中間的距離遠至不堪言說,永無接近的可能……橫隔在他們中間的,倘若是極大的海洋,也有輪船可通;倘若是大山,也有飛機可乘,而他們的心幾乎是合拍地跳著的,竟被分隔得這樣可怕…… 看呀,他現在是怎樣的譏笑著,反對著那偶像和他母親的迷信,怎樣苦惱著焦急著他母親的病,而他母親呢? 她非常的敬虔,非常的平靜,她確信她這次的病立刻會好了。她頭一天晚上就預備得好好的:洗腳梳頭備香燭,辦金箔,已經開始喃喃地念著她所決不瞭解也不求瞭解的經句。睡在床上只是翻來覆去的等天亮。東方才發白,她已經穿好衣服,斜坐在床上了。倘若不是生著病,這時已經到了廟裡,跪在香案前呢。一早下著雨,她不再問「還沒晴嗎」,也不再怨恨似的說「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這兩天,這寒涼的,潮濕的,憂鬱的暮春天氣,在她仿佛和美麗的晴天一樣。她心裡非常的舒暢,眼前閃耀著光明的快樂的希望。她不說半句不吉利的話,不略略皺一下眉頭,什麼也不想,只是一心一意的喃喃地念著經句,仿佛她只有一顆平靜如鏡的心,連那痛苦的軀殼也脫離了似的。雖然是下著細雨,吹著微風,船在河面駛著,依然是相當喧擾的:咕呀咕呀的船槳聲,泊泊的破浪聲,兩岸淙淙的溝流聲,行人的腳步聲,時或遠遠地嗚嗚的汽車或汽船的汽笛聲,某處咕咕的斑鳩喚雨聲,一路上埠頭邊洗衣女人嘻嘻哈哈的笑語聲,水面上來去的船隻喧鬧聲,……但是這一切,她都沒有聽見,沒有看見,她仿佛已經離開了這世界,到了清默寂寞的天堂似的。 「唉唉,……」 涵子一路歎息著,幾乎發出聲音來了。為了母親,他現在是把他的痛苦緊緊地壓在心裡。但這痛苦卻愈壓愈膨脹起來,仿佛要爆烈了。他仰著頭,望著天空,天空是那樣的灰暗陰沉,無邊的痛苦似的。他望著細雨,細雨像在低低的哭泣。他望著河面,河面蹙著憂苦的皺紋也對他望著。他轉過臉去,對著兩岸,兩岸的水溝在對他訴苦似的呻吟著。 「苦呀,苦呀……」船槳對他叫著似的。 接著是一聲聲「唉,唉」的船夫歎息聲。 「哈哈哈哈……」兩岸埠頭上的女人笑了起來,仿佛看見了他和她母親中間隔著的那一條鴻溝。 涵子幾乎透不過氣了,連那潮濕的空氣也是沉悶的窒息的。 船靠埠頭了。要不是他母親叫他,涵子簡直還以為船仍在河的中心走著。 「滑稽的世界!」涵子自言自語的說,看著岸邊,不覺好笑起來。 這裡已經停滿了船了:小的劃子,大的搖船,有許多連篷還沒有,在這樣風雨的天氣。有幾只是二十裡外的嶴裡來的,他看著船名就知道。有幾隻船上還載著兜子,那一定是更遠在深山冷嶴裡了,或者是病得很利害。 他扶著他母親走上岸來,一所堂皇華麗的廟宇和熱鬧的人群就映入了他的眼簾。這還是初一,如果是誕辰,還不曉得熱鬧到什麼樣子呢。 白了頭髮的,脫了牙齒的,聾了耳朵的,瞎了眼睛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坐著搖籃,坐著轎子,坐著船,從旱路,從水路,遠遠近近的來了。這中間,有的腫著眼睛,有的生著瘡,有的爛著腿,有的在咳嗽,有的在發熱,有的是肺病,有的是腸胃病,有的是心臟病,……這些人都是來求藥的,他們都把關帝菩薩當做了內外科,婦人科,小兒科,一切疾病的治療者。此外有些康健的人是來求財,求子孫,問壽命,問信息。把關帝菩薩當做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萬能者。一個一個拿著香燭進去,一個一個拿著香灰或簽司出來。有的憂愁著,有的呻吟著,有的歎息著,有的流著眼淚,有的微笑著。他們生活在各種不同的屋角裡,穿著各種不同的衣服,露著各種不同的面色,抱著各種不同的希望和要求,而他們的信仰卻是一致的。 「愚蠢的人們……」涵子暗暗地說著,扶著他的母親走到了關帝廟的門口。 那門口有著一片好大的廣場,全用平滑的細緻的石板鋪著。左右兩旁豎著高人雲霄的旗杆,前面一個廣大的圓池,四圍用石欄杆繞著。走上高的石級,開著三道巨大的紅漆的門,門口蹲著兩個高大的石獅子。兩邊站著一個雄壯的馬和馬夫。香煙的氣息就在這裡開始了,大家都在這裡禮拜著。 「讓我點香呵……」明達婆婆說著,從涵子的手臂中脫出手來,衰弱無力地顫慄著,燃著了火柴。 「我給你插吧,」涵子苦惱地說著,「你沒有一點氣力呀!」 他接著香往香爐裡插了下去,但他的心裡充滿了憤怒,這是一匹馬,一匹泥塑的馬!有著思想,有著情感的動物中最智慧的人現在竟向這樣的東西行禮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人,無數的無數的男女老少,連他也輪到了點香的義務!要不是為了母親,他幾乎把香摔在那東西上面,用什麼棍子敲毀了那塑像! 三個好高大的門限,他吃力地扶著他母親跨了進去,就是寬闊的堂皇的走廊。腳下的石板是砌花的,紅漆的柱子和棟樑上都有著精細的雕刻,牆上掛滿了金光奪目的匾額和各色的旗幡,上面寫著俗不可耐的崇拜與稱揚的語句。牆的下部分砌著許許多多石刻的碑銘,一樣地不值得一讀的語句,下面署著某某善男或信女的名字。 「哼!……」涵子暗暗地自語著,「都是好人,到這裡來的!但是我們社會的黑暗,社會的腐敗,貪婪殘暴的惡人從哪裡來的呢?……」 他憤怒地對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男女老少射著輕蔑的眼光。他看見他們都把頭低下了,非常慚愧,非常內疚似的,靜默得只聽見輕緩的腳步聲,細微的衣服磨擦聲,和低低的暗禱聲。 「看你們這些人出了廟門做些什麼!爭鬧,欺騙,驕傲,兇橫殘忍……」 他現在繞過一個大院子,走上一個雕刻的石級,到了第二道門了。這裡的柱子,棟樑,牆壁和門道,雕刻得愈加精細,仿佛是以前的皇宮一般,金光燦爛的。門的兩邊豎著很大的木牌,寫著「肅靜回避」幾個大字。走進門,又是非常寬闊的走廊,走廊又是許多旗幡,匾額和碑銘,外面還裝著新式的玻璃門窗。廣大的院子中間築著一個華麗的戲臺,面對著正中的大殿,倘若演戲了,那是演給菩薩看的。 「菩薩也要看戲!原來是個凡俗的菩薩!」涵子不覺苦笑起來。 這些人們真是夠愚蠢了,他覺得。他們一面把菩薩當做了萬能的,全知的,一面又把他當做平凡的愚笨的,和他們一模一樣。 繞過圍廊,他扶著母親走進大殿了。這裡簡直是驚人的華麗:和溜冰場一樣光滑的發光的石板,兩抱粗的柱子,巨大的細緻的鋼爐,紅木的雕刻的供桌,金碧輝煌的神龕,光彩煥發的泥像。關羽,周倉,關平。兩旁神龕中還站著四個判官一類的神像,這連涵子也不曉得是誰了。關羽在這裡仿佛做了皇帝,那些是他的文武官員似的。大殿中迷漫著香煙的氣息,涵子幾乎窒息了。而在這氣息裡面還夾雜肉的氣息,魚的氣息。原來那偶像是吃葷的。 而那些頂禮的人們呢?卻都是齋戒沐浴了來,奉行著佛教徒的習慣。他們都說自己是善男信女,而關羽活著的時候卻是以善於殺人出名的。 他抬起頭來,望見了上面兩塊大匾,一邊是「正義貫天」四個字,一邊是「保國福民」四個字。 「哼……!」涵子又憤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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