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彥 > 童年的悲哀 | 上頁 下頁 |
河邊(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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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憂鬱的暮春。低垂著灰暗陰沉的天空。斜風挾著細雨,一天又一天,連綿著。到處是沉悶的潮濕的氣息和低微的抑鬱的呻吟——屋角裡也是。 「還沒晴嗎?……」 每天每天,明達婆婆總是這樣的問著,時時從床上仰起一點頭來,望著那朝河的窗子。窗子永遠是那樣的慘淡陰暗,不分早晨和黃昏。 Tak,tak是簷口的水滴聲,單調而又呆板,緩慢地無休止地響著。 Tink,tink……是河邊垂柳的水滴聲,幽咽而又淒涼,栗顫地無窮盡地響著。 厭人的長的時間,期待的時間。 河水又漲了。雖然是細雨呵,這樣日夜下著,山裡的,田間的和屋角的細流全匯合著流入了這小小的河道。皺紋下面的河水在靜默地往上湧著,往上湧著。 「還沒晴嗎?……」 每天每天,明達婆婆總是這樣的問著,仿佛這頃刻間雨就會停止下來似的。她明知道那回答是苦惱的,但她仍抱著極大的希望期待著。她暫時忘記了病著的身體的疼痛和蘊藏在心底的憂愁,她的深陷的灰暗的眼球上閃過了一線明亮活潑的光,她那乾枯的呆笨的口唇在翕動著,微笑幾乎上來了。 但這也只有一霎那。朦朧無光的薄膜立刻掩上她的眼球,口唇又呆笨地鬆弛著。一滴滴的雨聲仿佛敲在她的心上,憂苦的皺紋爬上了她的面部,她的每一支血管和骨髓似乎都給那平靜的河水充塞住了。渾身是痙攣的疼痛。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 她歎息著,她呻吟著。 天晴了,她會康健;天晴了,她的兒子會來到。她這麼相信著。但是那雨,只是苦惱地飄著,一刻也不停歇。一秒一分,一點一天。已經是半個月了,她期待著。而那希望依然是渺茫的。 有三年不曾回家了,她的唯一的兒子。他還能認得她嗎,當他回到家裡的時候?她已是這樣的衰老,這樣的消瘦。誰能曉得,她在這世上,還有多少時日呢?風中之燭呵,她是。 然而無論怎樣,她得見到他,必須見到他。那是不能瞑目的,倘若在他來到之前,她就離開了這人間。她把他養大,是受了夠多的辛苦的。她的一生的心血全在他身上。而現在,她的責任還沒有完。她必須幫他娶一個媳婦。雖然他已經會賺錢了,但也得靠她節省,靠她儲蓄。幸福嗎?辛苦一生,把他養大,看他結婚生孩子,她就夠了。但是現在,這願望還沒完成,她要活下去。 什麼時候能夠恢復健康呢?天晴了,就會爬起來的。而那時,她的兒子也就到了。屋中的潮濕的發黴的氣息是使人窒息的,但是天晴了,也就於燥而且舒暢。簷口的和重柳的水滴聲是厭人的,但是天晴了,便將被清脆的鳥歌和甜蜜的蟲聲所替代,——還有那咕呀咕呀的親切的槳聲。 「是誰來了呢?……」 每次每次,當她聽到那遠遠的槳聲的時候,她就這樣問著,叫她的十五歲女兒在窗口望著。沒有什麼能比這槳聲更使她興奮了,她興奮得忘記了自己的病痛。他來時,就是坐著這樣的船來的,遠遠地一聲一聲的叫著,仿佛親切地叫著媽媽似的,漸漸駛了近來,停泊在她的屋外。 那時將怎樣呢?日子非常的短,非常的短了。 她是一個勤勞的,良善的女人,一個溫和的,慈愛的母親。而她又有一顆敬虔的心,對於那冥冥中的神。 看呵,慈悲的菩薩將憐憫這個苦惱的老人了。一天又一天,或一個早晨,陽光終於出現了,雖然細雨還沒停止。而她的兒子也果然到了她的面前。 「是呵,我說是可以見到你的,涵子!……」她笑著說,但是她的聲音顫慄得哽住了。她的乾枯的眼角擠出來了兩顆快樂的眼淚,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立在她眼前的兒子更寶貴了。而這三年來,他又變得怎樣的可愛阿。 已經是一個大人了,高高的,二十歲年紀,比出門的時候高過一個頭。瘦削的面頰變成了豐滿,連鼻子也高了起來。溫重的姿態,宏亮的聲音,沉著的情調,是個老成的青年。真像他的年青時候的父親。三年了,好長的三年,三十年似的。他出門的一年還完全是個孩子,頑皮的孩子一天到晚蹲在河邊釣魚,天熱了,在河裡泅著,沒有一刻不使她提心吊膽。 「苦了你了,媽……」涵子抽噎起來,伏在她的床邊。 這樣的話,他以前是不會說的,甚至還不曉得,只曉得什麼事情都怪她,對她發脾氣,從來不對她流這樣感動的眼淚。是個硬心腸的人。但他現在含著悲酸的眼淚,只是親切地望著她,他的心在突突的跳著,他的每一根脈搏在戰慄著。他看見他的母親變得怎樣的可怕了呀。 三年前,當他出門的時候,她的頭髮還是黑的厚的,現在白了,稀了。她那時有著強健的身體,結實的肌肉,現在瘦了,瘦得那樣,只剩了一副骨骼似的。從前她的面孔是豐滿的,現在滿是皺紋,高高地沖出著顴骨。口內的牙齒已經脫去了一大半。深陷的眼睛,沒有一點光彩,蒙著一層薄膜。完全是另一個模樣了。倘若在路上見到她,涵子決不會認識她。 「到城裡去吧,媽,那裡有一個醫院,你住上半月,就很快的好了……」涵子要求說。 但是她搖了一搖頭: 「你放心,這病不要緊……你來了,我已經覺得好了許多呢……你在路上兩三天,應該辛苦了,息息吧……學堂裡又是日夜用心費腦的……梅子怎麼呀?快去要你嬸子來,給你哥哥多燒幾碗菜……」 隨後她這樣那樣的問了起來:氣候,飲食,衣服……非常的詳細,什麼都想知道,怎樣也聽不厭,真的像沒有什麼病了。這只是一時的興奮,涵子很明白。他看見她不時用手按著心口,不時用著頭和腰背,疲乏地喘著氣。 「到城裡的醫院去吧,媽……」涵子重又要求說。「老年人呵……」 「菩薩會保佑我的,」她堅決地說。「倘若時候到了,也就不必多用錢。——我要在家裡老的。」 涵子苦惱地沉默了。他知道她母親什麼都講得通,只有這一點是最固執的,和三年前一樣,和二十年前一樣,她相信菩薩,不相信人的力。火車,飛機,輪船,巨大的科學的出品擺在她眼前,甚至她日用的針線衣服,糧食,沒有一樣不經過科學的洗禮,時時刻刻證明著神的世界是迷信的,但她仍然相信著神的權力。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什麼都要省儉,但對於迷信的事情卻捨得用錢。那明明是騙局:懶惰的和尚尼姑們,什麼工作也不做,只靠幾尊泥塑的菩薩哄騙愚夫愚婦去拜佛念經,從中取利。說是修行,實際上卻是無惡不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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