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彥 > 童年的悲哀 | 上頁 下頁
小小的心(4)


  「滑有一隻Angwa!」我恐怕本地話的報紙,口琴和寧波話有點大同小異,特別想出了寧波小孩叫牛的別名。

  但這一次,他的眼睛立刻發光了,他高興得叫著:Angwa!Angwa!立刻出去把一匹泥塗的小牛拿來了。

  我和我的朋友都呆住了。為著什麼緣故,他懂得寧波話呢?怎樣懂得的呢?難道他曾經跟著他的父親,到過寧波嗎?不然,怎能學得這樣快?怎能領會得出呢?決不是猜想出來,猜想是不可能的。他曾經懂得寧波話,是一定的。他的嘴唇翕動,要說而說不出來的表情,很可以證明他曾經知道寧波話,現在是因為在別一個環境中,隔了若干時日生疏了,忘卻了。

  充滿著好奇的興趣,我和我的朋友走到阿品父親那裡。我們很想知道他們和寧波人有過什麼樣的關係。

  「你先生,曾經到過寧波嗎?」我很和氣的問他,覺得我將得到一個與我故鄉相熟的朋友了。

  「莫!莫!我沒有到過!」他很驚訝的望著我,用夾雜著本地話的普通話回答說。

  「阿品不是懂得寧波話嗎?」

  他突然呆住了,驚愕地沉默了一會,便嚴重的否認說:「不,他不會懂得!」

  我們便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他,並且說,我們確信他懂得寧波話。

  「兩位先生是寧波人嗎?」他驚愕地問。

  「是的,」我們點了點頭。

  「那末一定是兩位先生誤會了,他不會懂得,他是在廈門生長的!」他仍嚴重的說。

  我們不能再固執的追問了。不知道其中還有什麼關係,阿品的父親頗像失了常態。

  第二天早晨,我在房裡等待著阿品,但八九點過去了,沒有來敲門,也不聽見外面廳堂裡有他的聲音。

  「跟他母親到姨媽家裡去了,」我四處尋找不著阿品,便去詢問他的父親,他就是這樣的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天漸漸昏暗了,阿品沒有回來。一天沒有看見他,我像失去了什麼似的,只是不安的等待著。我真寂寞,我的朋友又離開廈門了。

  長的日子!兩天三天過去了,阿品依然沒有回來!自然,和他母親在一起,阿品是不會有什麼意外的,但我卻不自主的憂慮著:生病了嗎?跌傷了嗎?……

  在焦急和苦悶的包圍中,我一連等待了一個星期。第八天下午,阿品終於回來了。他消瘦了許多,眼睛的周圍起了青的色圈,好像哭過一般。

  「阿品!」我叫著跑了過去。

  他沒有回答,畏縮地倒退了一步,呆睜著沉思的眼睛。我抱住他,吻著他的面頰,心裡充滿了喜悅。我所失去的,現在又回來了。他很感動,眼睛裡滿是喜悅與悲傷的眼淚。但幾分鐘後,他若有所驚懼似的,突然溜出我的手臂,跑到他母親那裡去了。

  這一天下午,他只到過我房裡一次。沒有走近我,只遠遠的站著,睜著沉思的眼睛凝望著我,我走過去牽他時,他立刻走出去了。

  幾天不見,就忘記了嗎?我苦惱起來。顯然的,他對我生疏了。他像有意的在躲避著我。我們中間有了什麼隔膜嗎?

  但一兩天后,阿品到我房子裡的次數又漸漸加多了。雖然比不上從前那般的親熱,雖然他現在來了不久就去,可是我相信他對我的感情並未冷淡下來。他現在不很做聲了,他只是凝望著我,或者默然靠在我的身邊。

  有一種事實,不久被我看出了。每當阿品走進我的房裡,我的門外就現出一個人影。幾分鐘後,就有人來叫他出去。外婆,舅舅,父親,母親,兩個丫頭,一共六個人,好像在輪流的監視他,不許他和我接近。從前,阿品有點頑強,常常不聽他外婆和丫頭的話,現在卻不同了,無論哪一個丫頭,只要一叫他的名字,他就立刻走了。他現在已不複姓王,他堅決地說他姓譚了。

  為著什麼,他一家人要把我們隔離,我猜想不出來。我曾經對他家裡的人有過什麼惡感嗎?沒有。曾經有什麼事情有害于阿品嗎?沒有……這原因,只有阿品知道吧。但他的話,我不懂;即使懂得,阿品怕也不會說出來,他顯然有所恐怖的。

  幾天以後,家人對於阿品的監視愈嚴了。每當阿品踱到我的門前,就有人來把他扯回去。他只哼著,不敢抵抗。但一遇到機會,他又來了,輕輕的豎著腳尖,一進門,就把門關上。一聽見門外有人叫阿品,他就從另一個門走出去,做出並未到過我房裡的模樣。有一次,他竟這樣的繞了三個圈子:丫頭從朝南的門走進來時,他已從朝西的門走了出去;丫頭從朝西的門出去時,他又從朝南的門走了進來。過了不久,我聽見他在母親房裡號叫著,夾雜著好幾種嚴厲的詈聲,似有人在虐待他的皮膚。這對待顯然是很可怕的,但是無論怎樣,阿品還是要來。進了我的房子,他不敢和我接近,只是躲在屋隅裡,默然望著我,好像心裡就滿足,就安慰了。偶然和我說起話來,也只是低低的,不敢大聲。

  可憐的孩子!我不能夠知道他的被壓迫的心有著什麼樣的痛楚!兩顆凝滯的眼珠,像在望著,像沒有望著,該是他的憂鬱,痛苦與悲哀的表示吧……

  到底為著什麼呢?我反覆地問著自己。阿品愛我,我愛阿品,為什麼做父母的不願意,定要使我們離開呢?……

  我不幸,阿品不幸!命運註定著,我們還須受到更嚴酷的處分:我必須離開廈門,與阿品分別了。我們的報紙停了版,為著生活,我得到泉州的一家學校去教書了。我不願意阿品知道這消息。頭一天下午,我緊張地抱著他,流著眼淚,熱烈地吻他的面頰,吻他的額角。他驚駭地凝視著我,也感動得眼眶裡包滿了眼淚。但他不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隨後我鎖上了房門,不許任何人進來,開始收拾我的行李。第二天,東方微明,我就淒涼地離開了那所憂鬱的屋子。

  呵,枯黃的屋頂,灰色的牆壁……

  到泉州不久,我終於打聽出了阿品的不幸的消息。這裡正是阿品的父親先前工作的城市,不少知道他的人。阿品是我的同鄉。他是在十個月以前,被人家騙來賣給這個工程師的……這是這裡最流行的事:用一二百元錢買一個小女孩做丫頭,或一個男孩做兒子,從小當奴隸使用著……這就是人家不許阿品和我接近的原因了。可憐的阿品!……

  幾個月後,直到我再回廈門,阿品已跟著他的父親往南洋去。

  我不能再見到阿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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