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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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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孩子的兩個憂鬱的眼睛立刻又顯露在我的眼前,像在沉思,像在凝視著我。在他的眼光裡,我聽見了微弱的憂鬱的失了母愛的訴苦;看見了一顆小小的悲哀的心…… 第二天早晨,阿品獨自到了我的房裡。「紅先生!」他顯出高興的樣子叫著,同時睜著他的沉思的眼睛凝望著我。我叫著他的名字,走過去牽住了他的小手。這房子,在他好像是一個神異的所在,他凝視著桌子,床鋪,又抬起頭凝望著壁上的畫片。他的眼光的流動是這樣的遲緩,每見著一樣東西,就好像觸動了他的幻想,呆住了許久。 「紅先生!」他忽然指著壁上的一張相片,笑著叫了起來。 我也笑了,他並不是叫那站在他的身邊的王先生,他是在和那站在亭子邊,挾著一包東西的王先生招呼,我把這相片取下來,放在椅子上。他凝視了許久,隨後伸出一隻小指頭,指著那一包東西說了起來。我不懂得他說些什麼,只猜想他是在問我,拿著什麼東西。「幾本書,」我說。他抬起頭來望著我,口裡咕嚕著。「書!」我更簡單的說,希望他能夠聽出來。但他依然凝視著我,顯然他不懂得。我便從桌上拿起一本書,指著說,「這個,這個,」他明白了,指著那包東西,叫著「茲!茲!」「讀茲?」我問他說。「讀茲,裡讀茲!」他笑著回答。「這個叫西米?」我指著茶壺。「隊閣。」「這叫西米?」我指著茶杯。「隊杯,」「隊閣,隊杯!隊閣,隊杯!」我重覆的念著。想立刻記住了本地音。「隊閣,隊杯!隊閣,隊杯!」他笑著,緩慢的張著小嘴,泛著沉思的眼睛,故意反學我了。薄的紅嫩的兩唇,配著黃黑殘缺的牙齒,張開來時很像一個破爛了的小石榴。 從這一天起,我有了一個很好的教師了,他不懂得我的話,我也不懂得他的話,但大家嘰哩咕嚕的說著,經過了一番推測,做姿勢以後,我們都能夠瞭解幾分。就在這種情形中,我從他那裡學會了幾句本地話。清晨,我還沒有起床的時候,他已經輕輕地敲我的門。得到了我的允許,他進來了。爬上凳子,他常常抽開屜子找東西玩耍。一張紙,一枝鉛筆,在他都是好玩的東西。他亂塗了一番,把紙搓成團,隨後又展開來,又搓成了團。我曾經買了一些玩具給他,但他所最愛的卻是晚上的蠟燭。一到我房裡點起蠟燭,他就跑進來凝視著蠟燭的溶化,隨後挖著凝結在燭旁的餘滴,用一隻洋鐵盒子裝了起來。我把它在火上燒溶了,等到將要凝結時,取出來撚成了魚或鴨。他喜歡這蠟做的東西,但過了幾分鐘,他便故意把它們打碎,要我重做。於是我把蠟燭撚成了麻雀,猴子,隨後又把破爛的麻雀撚成了碗,把猴子撚成了筷子和湯匙,最後這些東西又變成了人,免于,牛,羊……他笑著叫著,外婆家裡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頭幾次叫他去吃晚飯,只是不理她。「吃了飯再來玩吧,」我推著他去,也不肯走。最後外婆親自來了,她嚴厲地說了幾句,好像在說:如果不回去,今晚就關上門,不准他回去睡覺,他才走了,走時還把蠟燭帶了去。吃完飯,他又來繼續玩耍,有幾次疲倦了就躺在我身上,問他睡在這裡吧,他並不固執的要回去,但隨後外婆來時,也便去了。 阿品有一種很好的習慣,就是拿動了什麼東西必定把它歸還原處。有一天,他在我抽屜裡發現了一隻空的美麗的信封盒子。他顯然很喜歡這東西,從家裡搬來了一些舊的玩具,裝進在盒子裡。搖著,反覆著,來回走了幾次,到晚上又把玩具取出來搬回了家,把空的盒子放在我的抽屜裡。盒子上面本來堆集著幾本書,他照樣地放好了。日子久了,我們愈加要好起來,像一家人一樣,但他拿動了我的房子裡的東西,還是要把它放在原處。此外,他要進來時,必定先在門外敲門或喊我,進了門或出了門就豎著腳尖,握著門鍵的把手,把門關上。 阿品的舅舅是一個畫家,他有許多很好看的畫片,但阿品絕不去拿動他什麼,也不跟他玩耍。他的舅舅是一個嚴肅寡言的人,不大理睬他,阿品也只遠遠地凝望著他。他有三個孩子都穿得很漂亮,阿品也不常和他們在一塊玩耍。他只跟著他的公正慈和的外婆。自從我搬到那裡,他才有了一個老大的伴侶。雖然我們彼此的語言都聽不懂,但我們總是嘰哩咕嚕的說著,也互相瞭解著,好像我完全懂得本地話,他也完全懂得普通話一樣。有時,他高興起來,也跟我學普通話,代替了遊戲。 「茶壺!」我指著桌上的茶壺說。 「茶渦!」他學著說。 「茶杯!」 「茶杯!」 「茶瓶!」 「茶餅!」 「這個叫西米?」我指著茶壺,問他。 「茶餅!」他睜著眼睛,想了一會,說。 「不,茶壺!」 「茶渦!」 「這個?」我指著茶杯。 「茶杯!」 「這個?」我指著茶壺。 「茶渦!」他笑著回答。 待他完全學會了,我倒了兩杯茶,說。「請,請!喝茶,喝茶!」 於是他大笑起來,學著說:「請,請,喝茶!喝茶!裡夾,裡夾!」 「你喝,你喝!」我改正了他的話。 他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又哈哈大笑起來。隨後卻又故意說:「你喝,你喝!裡夾,裡夾。」 「夾裡,夾裡!」我緊緊地抱住了他,吻著他的面頰。 他把頭貼著我的頭,靜默地睜著眼睛,像有所感動似的。我也靜默了,一樣地有所感動。他,這可愛的阿品,這樣幼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的父母,失掉了慈愛的親熱的撫慰,寂寞伶什地寄居在外婆家裡,該是有著莫名的悵惘吧?外婆雖然是夠慈和了,但她還有三個孫子,一個兒子,又沒有媳婦,須獨自管理家務,顯然是沒有多大的閒空可以儘量的撫養外孫,把整個的心安排在阿品身上的。阿品是不是懂得這個,有所感動呢?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這樣地感動了。一樣的,我也離開了我的老年的父母,伶什地寂寞地在這異鄉。雖說是也有著不少的朋友,但世間有什麼樣的愛情能和生身父母的愛相比呢?……他願意佔有我嗎?是的,我願意佔有他,永不離開他;……讓他做我的孩子,讓我們永久在一起,讓膠一般的把我們粘在一起…… 「但是,你是誰的孩子呢?你姓什麼呢?」我含著眼淚這樣地問他。 他用驚異的眼光望著我。 「裡姓西米?」 「姓譚!」 「不,」我搖著頭,「裡姓王!」 「裡姓紅,瓦姓譚!」 「我姓王,裡也姓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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