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彥 > 傷兵旅館 | 上頁 下頁
秋夜(2)


  一間清潔幽雅的房子,綠的壁,白的天花板,絨的地毯。從紗帳中望出去、我睡在一張柔軟的鋼絲床上。潔白的綢被,蓋在我的身上。一股沁人的香氣充滿了帳中。

  正在這驚奇間,呀的一聲,床後的門開了。進來的似乎有兩個人,一個向床前走來,一個站在我的頭旁窺我。

  「要茶嗎,魯先生?」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輕輕的掀開紗帳,問我。

  「如方便,就請給我一杯,勞駕。」我回答說,看著她的烏黑的眼珠。

  「很便,很便。」她說著紅了面,好像怕我看她似的走了出去。

  不一刻,茶來了。她先扶我坐起,複將茶杯湊到我口邊。

  「這真對不起,」我喝了半杯茶,感謝的說。

  「沒有什麼。」她說。

  「但是,請你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你姓什麼?」

  「我姓林,這裡是魯先生的府上。」她笑著說,雪白的臉上微微起了兩朵紅雲。

  「哪一位魯先生?」

  「就是這位。」她笑著指著我說。

  「不要取笑。」我說。

  「唔,你到處為家的人,怎的這裡便不是了。也罷,請一個人來和你談談罷。」她說著出去了。

  「好伶俐的女子。」我暗自的想。

  在我那背後的影子,似乎隱沒了一會兒,從外面走進了一個人。走得十分的慢,仿佛躊躇未決的樣子。我回過頭去,見是一個相熟的女子的模樣。正待深深思索的時候,她卻掀開帳子,撲的倒在我的身上了。

  「呀!」我仔細一看,駭了一跳。

  過去的事,不堪回憶,回憶時,心口便如舊創復發般的痛,它如一朵烏雲,一到頭上時,一切都黑暗了。

  我們少年人只堪往著渺茫的未來前進,癡子似的希望著空虛的快樂。縱使悲傷的前進,失望的希望著,也總要比口頭追那過去的影快樂些罷。

  在無數的悲傷著前進,失望的希望著者之中,我也是一個。我不僅是不肯回憶,而且還竭力的使自己忘卻。然而那影子真利害,它有時會在我無意中,射一支箭在我的心上。

  今天這事情,又是它來找我的。

  竭力想忘去的二年前的事情,今天又浮在我眼前了。竭力想忘去的二年前的一個人,今天又突然的顯在我眼前了。最苦的是,箭射在中過的地方,心痛在傷過的地方。

  撲倒在我身上嗚咽著的是,二年前的愛人蘭英。我和她過去的歷史已不堪回想了。

  「呵,呵,是夢罷,蘭英?」我抱住了她,哽咽的說。

  「是呵,人生原如夢呵……」她緊緊的將頭靠在我的胸上。

  「罷了,親愛的。不要悲傷,起來痛飲一下,再醉到夢裡去罷。」

  「好!」她慨然的回答著,仰起頭,湊過嘴來。我們緊緊的親了一會。俄頃,她便放了我,叫著說,「拿一瓶最好的燒酒來,松妹。」

  「曉得,」外間有人答應說。

  我披著衣起來了。

  「現在是在夜裡嗎?」我看見明晃晃的電燈問。

  「正是,」她回答說。

  「今夜可有月亮?可有星光?」

  「沒有。夜裡本是黑暗,哪有什麼光。」她淒涼的說。

  我的心突然跳動了一下,問道:

  「呵,蘭英,這是什麼地方?我怎樣來到這裡的?」

  「這是漂流者的家,你是漂流而來的。」她笑著回答說。

  「唔,不要取笑,請老實的告訴我,親愛的。」我懇切的問。

  「是呵,說要醉到夢裡去,卻還要問這是什麼地方。這地方就是夢村,你現在做著夢,所以來到這裡了。不信嗎?你且告訴我,沒有到這裡以前,你在什麼地方?」

  我低頭想了一會,從頭講給她聽。講到我恐慌的逃走時,她笑得仰不起頭了。

  「這樣的無用,連狗也害怕。」她最後忍不住笑,說。

  「唔,你不知道那些狗多麼凶,多麼多……」我分辯說。

  「人怕狗,已經很可恥了,何況又帶著手槍……」

  「一個人怎樣對付?……而且死在狗的嘴裡誰甘心?……」

  「是呵,誰肯犧牲自己去救人呵!……咳,然而我愛,不肯犧牲自己是救不了人的呀……」她起初似很譏刺,最後卻誠懇的勸告我,額上起了無數的皺紋。

  我紅了臉,低了頭的站著。

  「酒來了。」說著,走進來了那一位年輕的姑娘,手托著盤。

  「請不要回想那過去,且來暢飲一杯熱烈的酒罷,親愛的。」她牽著我的手,走近桌椅旁,從松妹剛放下的盤上取過酒杯,滿滿的斟了一杯,湊到我的口邊。

  「呵—」—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一飲而盡。走過去,滿斟了一杯,送到她口邊,她也一飲而盡。

  「魯先生量大,請拿大杯來,松妹。」她說。

  「是。」松妹答應著出去了,不一刻,便拿了兩隻很大的玻璃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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