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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變(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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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老闆一直送到大門口,直到他坐上轎,出發了,才轉了身。 「唉,唉!……」趙老闆走進自己的臥室,開始歎息了起來。 他覺得一陣頭暈,胸口有什麼東西沖到了喉嚨,兩腿發著抖,立刻倒在床上。 「你怎麼呀?」老闆娘立刻跑了進來,推著他身子。 趙老闆臉色完全慘白了,翕動著嘴唇,喘不過氣來。老闆娘連忙灌了他一杯熱開水,拍著他的背,撫摩著他的心口。 「唉,唉,……珠玉滿懷……」他終於漸漸發出低微的聲音來,「又是五千元……五千元……」 「誰叫你給他這許多!……已經拿去啦,還難過做什麼……」老闆娘又埋怨又勸慰的說。她的白嫩的臉上也是一陣紅一陣青。 「你哪裡曉得!……,畢尚吉告了我多大的罪……這官司要是敗了,我就沒命啦……一家都沒命啦……唉,唉,畢尚吉,我和你結下了什麼大仇,你要為了一百元錢,這樣害我呀!……珠玉滿懷……珠玉滿懷……現在果然應驗啦……」 趙老闆的心上像壓住了一塊石頭。他現在開始病了。他感到頭重,眼花,胸膈煩滿,一身疼痛無力。老闆娘只是焦急的給他桂元湯,蓮子湯,參湯,白木耳吃,一連三天才覺得稍稍轉了勢。 但是第四天,他得勉強起來,忙碌了,他派人到縣城裡去請了一個律師,和他商議,請他明天代他出庭,並且來一個反訴,對付畢尚吉。 律師代他出庭了,但是原告畢尚吉沒有到,也沒有代理律師到庭,結果延期再審。 趙老闆憂鬱的過了一個陽曆年,等待著正月六日重審的日期。 正月五日,縣城裡的報紙,忽然把這消息宣佈了。用紅色的特號字刊在第二面本縣消息欄的頭一篇: 奸商趙道生罪惡貫天 勾結土匪助銀助糧! 偷運現銀懸掛×旗! 販賣煙土禍國殃民! 後面登了一大篇的消息。把趙老闆的秘密完全揭穿了。最後還來了一篇社評,痛駡一頓,結論認為槍斃抄沒還不足抵罪。 這一天黃昏時光,當趙老闆的大兒子德興從畢家碶帶著報紙急急忙忙的交給趙老闆看的時候,趙老闆全身發抖了。他沒有一句話,只是透不過氣來。 他本來預備第二天親自到庭,一則相信郝縣長不會對他怎樣,二則畢尚吉第一次沒有到庭,顯然不敢露面,他親自出庭可以證明他沒有做過那些事情,所以並不畏罪逃避。但現在他沒有膽量去了,仍委託律師出庭辯護。 這一天全城鼎沸了,法庭裡擠滿了旁聽的人,大家都關心這件事情。 畢尚吉仍沒有到,也沒有出庭,他只來了一封申明書,說他沒有錢請律師,而自己又病了。於是結果又改了期。 當天下午,官廳方面派了人到畢家碶,把長豐錢莊三年來的所有大小賬簿全吊去檢查了。 「那只好停業啦,老闆,沒有一本賬簿,還怎麼做買賣呢?……這比把現銀提光了,還要惡毒!沒有現銀,我們可以開支票,可以到上行去通融,拿去了我們的賬簿,好像我們瞎了眼睛,聾了耳朵,啞了嘴巴……」唐賬房哭喪著臉,到趙家村來訴說了。「誰曉得他們怎樣查法!叫我們核對起來,一天到晚兩個人不偷懶,也得兩三個月呢!……他們不見得這麼閑,拖了下去,怎麼辦呀?……人欠欠人的賬全在那上面,我們怎麼記得清楚?」 「他們沒有告訴你什麼時候歸還嗎?」 「我當然問過啦,來的人說,還不還,不能知道,要通融可以到他家裡去商量。他願意暗中幫我們的忙……」 「唉,……」趙老闆搖著頭說,「又得花錢啦……我走不動你和德興一道去吧:向他求情,送他錢用,可少則少,先探一探他口氣,報館裡也一齊去疏通,今天副刊上也在罵啦……真冤枉我!」 「可不是!誰也知道這是冤枉的!……畢家碶上的人全知道啦……」 唐賬房和德興進城去了,第二天回來的報告是:總共八千元,三天內發還賬簿;報館裡給長豐錢莊登長年廣告,收費三千元。 趙老闆連連搖著頭,沒有一句話。這一萬三千元沒有折頭好打。 隨後林所長來了,報告他一件新的消息:縣府的公事到了派出所和水上偵緝隊,要他們會同調查這個月內的船隻,有沒有給長豐錢莊或趙老闆裝載過銀米煙土。 「都是自己兄弟,你儘管放心,我們自有辦法的。」林所長安慰著趙老闆說。「只是李隊長那裡,我看得送一點禮去,我這裡弟兄們也派一點點酒錢吧,不必太多,我自己是決不要分文的……。 趙老闆驚訝的睜了眼睛,呆了一會,心痛的說: 「你說得是。……你說多少呢?」 「他說非八千元不辦,我已經給你說了情,減做六千啦……他說自己不要,部下非這數目不可,我看他的部下比我少一半,有三千元也夠啦,大約他自己總要拿三千的。」 「是,是……」趙老闆憂鬱的說,「那末老兄這邊也該六千啦?……」 「那不必!五千也就夠啦!我不怕我的部下鬧的!」 趙老闆點了幾下頭,假意感激的說: 「多謝老兄……」 其實他幾乎哭了出來。這兩處一萬一千元,加上報館,縣府,去了一萬三千,再加上獨眼龍那裡的四萬二千,總共七萬一千了。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了一點錢,會被大家這樣的敲詐。獨眼龍拿了四萬多去,放了兒子一條命,現在這一批人雖然拿了他許多錢,放了他一條命,但他的名譽全給破壞了,這樣的活著,要比一刀殺死還痛苦。而且,這案子到底結果怎樣,還不能知道。他反訴畢尚吉勾結獨眼龍,不但沒有被捕,而且反而又在畢家碶大模大樣的出現了,幾次開庭,總是推病不到。而他卻每改一次期,得多用許多錢。 這樣的拖延了兩個月,趙老闆的案子總算審結了。 勝利是屬趙老闆的。他沒有罪。 但他用去了不小的一筆錢。 「完啦,完啦!」他歎息著說,「我只有這一點錢呀!……」 他於是真的病了。心口有一塊什麼東西結成了一團,不時感覺到疼痛。咳嗽得很利害,吐出濃厚的痰來,有時還帶著紅色。夜裡常常發熱,出汗,做惡夢。醫生說是肝火,肺火,心火,開了許多方子,卻沒有一點效力。 「錢已經用去啦,還懊惱做什麼呀?」老闆娘見他沒有一刻快樂,便安慰他說,「用去了又會回來的……何況你又打勝了官司……。」 「那自然,要是打敗了,還了得!」趙老闆回答著說,心裡也稍稍起了一點自慰,「畢尚吉是什麼東西呢!」 「可不是!……」老闆娘說著笑了起來,「即使他告到省裡,京裡,也沒用的!」 趙老闆的臉色突然慘白了。眼前的屋子急速的旋轉了起來,他的兩腳發著抖,仿佛被誰倒懸在空中一樣。 他看見的面上的一切全變了樣子,像是在省裡,像是在京裡。他的屋前停滿了銀色的大汽車,幾千萬人紛忙的雜亂的從他的屋內搬出來一箱一箱的現銀和鈔票,裝滿了汽車,疾馳的駛了出去。隨後那些人運來了一架很大的起重機,把他的屋子像吊箱子似的吊了起來,也用汽車拖著走了…… 一個穿著黑色袍子,戴著黑紗帽子的人,端坐在一張高桌後,伸起一枚食指,大聲的喊著說: 「上訴人畢尚吉,被告趙道生,罪案……著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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