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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媽(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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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次,太太還故意叫她在家多洗一點東西,自己卻提著籃子,親自買菜去了。 李媽漸漸不安了。她每次買菜,沒有一次不揀了又揀,這裡還價,那裡還價,跑了半天才把最上算的買了來。她自己沒有賺過一個銅板。她不是不曉得賺錢,是她不願意。她親眼看見許多娘姨在小菜場買的一角錢菜,回來報一角半的賬。有時隔壁的林媽還教她也學著做:東家叫你買一斤白菜,你只買十二兩;十二銅板一斤的,告訴她十六個銅板!但是李媽不願意,她覺得這樣很卑賤。做得規矩,東家喜歡,自然會加薪工的。然而像她這樣誠實,東家卻把她和別的娘姨一樣看待了。雖然不像以前那個東家似的惡狠狠的罵她,說的話可更叫她受不住,面色也非常難看。 「揩油吃油!吃油揩油!」這已經不止一次了,二少爺在她的面前故意這樣似唱非唱的說著走了過去,有時還假裝不經意的踢她一腳。 有一次,當她要洗衣服,向太太去要肥皂的時候,太太幾乎罵了: 「前天才交給你,今天又來拿!難道這東西不值錢,還是我們偷來的?前天的哪裡去啦?狗拖去了嗎?……」 她並不計算一下,這兩天來,李媽洗了多少衣服,也不想一想,二少爺在學校裡做點什麼,一套一套的衣服全弄得墨蹟,泥跡,而三少爺的衣服是滿了奶跡屎跡尿跡的;也不曾仔細看一看,給他們洗得多麼白。 東家完全把她當做一個什麼都要揩油的人了。他們隨便什麼都收藏了起來,要用的時候,讓李媽自己去討,又用眼睛盯著她。他們有什麼尋不著,也來問李媽,仿佛她不僅會揩油,而且還會挖開他們的箱子偷東西似的。 李媽現在只有一肚子的悶氣,說不出話來,也沒有對誰可以說。她本來已經沒有幾個親人,一到上海連半個也沒有了。有一次隔壁的林媽在後門口找著她說幾句閒話,立刻被太太責備了一場,像怕她們在串通著做什麼勾當似的。她想到從前丈夫在的時候,有說有笑,自由自在,用自己的氣力,吃自己的飯,禁不住眼淚簌簌滾了下來。她現在過著什麼樣子的日子!她日夜勞苦著,僅僅為了四元錢的代價,誠實得和對自己一樣,東家卻還不把她當做一個人看待!她怎能吃得下飯,安心做下去呢? 「現在越來越不成樣啦!」太太又埋怨了。「只看見你一個人坐著胡思亂想,事情也不做!要享福,到家裡去!躲什麼懶!」 太太給她的工作愈加多了,她想:你越躲懶,我越叫你多做一點!一天到晚不讓她休息。掃了地不久,又叫她去掃了。才洗過地板,又在催著去洗了。剛剛買了香煙來,又叫她去買花生米,買了花生米回來,又叫她去買雞蛋糕。不往街上跑,便在家裡抱小孩,小孩睡了,便去補舊衣服。現在不要穿的東西也從箱底裡翻出來了。 「混賬!不願意做,就滾蛋!」太太愈加凶了。她也和從前那一個東家似的罵了起來。 李媽怎能受得住?她至少也得還幾句嘴的。然而吃她的飯又怎樣做得?她能夠不吃她的飯,再坐到丁老薦頭行的門口去嗎?別人的譏笑,丁老薦頭的難看的臉色,且不管它,只是她吃什麼呢?她的阿寶怎樣過日子呢?她不是每個月須寄錢給姑母嗎?現在已經到上海一個多月了,還沒有弄到一個錢!這一個月的薪工雖說是四元,已經給丁老薦頭拿了八角薦頭錢去了。如果再換東家,她又須坐在薦頭行裡等待著,誰能知道要等一個月還是半個月才再找到新的東家呢?即使一去就有了東家,四元錢一個月的薪工,可又得給丁老薦頭扣去八角錢的薦頭錢,一個月換一個東家,她只實得三元二角薪工,一個月換二次東家,她愈加吃虧,只實得二元四角,好處全給丁老薦頭得了去,他兩邊拿薦頭錢,連車錢倒有五六元。萬一再是這裡試三天,那裡試三天,又怎麼樣呢?她一個人只要有飯吃還不要緊,她的阿寶又怎樣活下去呢? 她這樣一想,不覺愣住了。她沒有別的辦法,她只有忍辱挨駡的過下去,甚至連打,也得忍受著的。 但是東家看出她這種想頭,愈加對她凶了。每一分鐘,都給她派定了工作,不讓她休息。而且罵的話比從前的東家還利害了。老爺也罵,二少爺也罵,偶然回來一次的大少爺也罵了。一天到晚,誰也沒有對她好面色,好聽的話。 李媽終於忍耐不住了。不到一個月,只好走了。 「人總是人!不是石頭,也不是畜生!」她說。 四 李媽現在又坐在丁老薦頭行的門口了。她要找一個好的東家。她想,所有做東家的人決不會和從前兩個東家一般惡。 但是在最近的半個月中,她又一連的試做了三次,把她從前的念頭打消了。 「天下老鴉一般黑!」這是她所得到的結論。這個刻薄,那個凶,全沒有把娘姨當做人看待。沒有一個東家不怕娘姨偷東西,時時刻刻在留心著。也沒有一個東家不罵娘姨躲懶的。做得好是應該,做得不好扣工錢,還要挨打挨駡。 「到底也是人!到底也是爹娘養的!」李媽想。她漸漸發氣了。 「沒有一家會做得長久!」這不僅她一個人是這樣,所有的娘姨全是這樣的。丁老薦頭行裡的娘姨沒有一個不是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她親眼看見隔壁的,對面的薦頭行裡的娘姨也全是如此。 然而這些人可並沒有像她那樣的苦惱,她們都比她穿得好些,吃得好些。她們並沒有從家裡寄錢來,反而她們是有錢寄到家裡去的。她們一樣有家眷。有些人甚至還有三四個孩子,也有些人有公婆,也有些人有吃鴉片的丈夫。 李媽起初沒注意,後來漸漸明白了。她首先看出來的是,那些「老上海」決不做滿三天便被人家辭退。李媽見著薦頭行把保單寫定以後,以為她們一定會在那裡長做下去,但不到一個月,她們卻又回來坐在薦頭行的門口了。 「試做三天,不是人家就留了你嗎?怎麼不到一個月又回來了呢?」 「你想在哪了個東家過老嗎?不要妄想!」「老上海」的娘姨回答她說。 「那末你不是吃了虧?白付了薦頭錢,現在又丟了事?」 「還不是東家的錢!傻瓜!」 李媽不明白。她想:東家自己付的薦頭錢更多,哪裡還會再給娘姨付薦頭錢?但是她隨後明白了:那是揩了油。她已經親眼看見過別的娘姨是怎樣揩油的。她覺得這很不正當。做娘姨的好好做下去,薪工自然會—— 她突然想到那些東家了:他們都是這樣說的,可是以後又怎麼樣呢?不加薪工,還要罵,還要打!不揩油,也當做揩油!不躲懶,也是躲懶!誰能做得長久呢? 李媽現在懂得了。她可也並不生來是傻瓜! 新的東家又有了。她不再看做可以長久做下去。三天一過,她準備著隨時給東家辭退了。 「娘姨!這東西哪裡這樣貴呀?」 「你自己去買吧!看看別的娘姨怎樣買的!」她先睜起眼睛來,比東家還惡。 「咳!難道問你不得!」 「早就告訴過你,幾個銅板一斤!不相信我,另外請過一個,我也做不下去!」她拿起包袱要走了。 「走就走!」太太說著。但是她心裡一想,丁老薦頭來一次要車錢,換娘姨又得換保單,換保單又得出薦頭錢,也划不來,只好轉彎了。「我隨便問問你,你就生氣啦!我並沒有趕你走!」 李媽又留下了。她可並不願意走。然而她也仍然隨時準備著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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