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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夫子(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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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鐘後,號聲又響了。趙教官扣上最後的一粒鈕扣,已經出現在操場的入口處。他穿著一身灰色的軍服,斜肩著寬闊的黃皮帶,胸間掛著光輝奪目的短刀的銅鞘,兩腿裹著發光的黑色皮綁腿,蹬著一雙上了踢馬刺的黑皮靴,雄赳赳的走上了教練台。 趙教官的哨子響時,學生們已經自動的站好了隊。「立—正—!」趙教官在臺上喊著。 於是學生們就一齊動作起來,跟著他的命令一會兒舉舉手,一會兒蹬蹬腳,一會兒彎彎腰,一會兒仰仰頭。 陳老夫子捧著點名冊,在行列中間走著,靜默的望望學生們的面孔,照著站立的位次,在點名冊上記下了×或√。 直至他點完一半的名,另一個值周的級任教員吳先生趕到了。他微笑的站在教練台旁,對學生們望了一會,翻開簿子做了幾個記號,就算點過了名。隨後他穿過學生的行列,走到了隊伍的後面。 陳老夫子已經在那裡跟著大家彎腰伸臂受軍訓了。 「老夫子的精力真不壞,」吳教員站在旁邊望著,低聲的說,「我其實只有三十幾歲就吃不消了。」 「哈哈……老吳自己認輸了,難得難得,」陳老夫子略略停頓了一會操練,回答說,「我無非是老當益壯,究竟不及你們年青人……」 「軍事訓練一來,級任真不好幹,我們都怕你吃不消,那曉得你比我們還強……」 「勉強罷了,吃了這碗飯。你們年青人,今天東明天西,頭頭是道,我這昏庸老朽能夠保持這只飯碗已是大幸了。」 陳老夫子感慨的說了這話,重又跟著大家操練起來。 但不久,他突然走到了行列間,按下了他兒子的背。 「往下!……再往下彎!……起來!……哼!我看你怎麼得了!……你偷懶,太偷懶了!……」他說著憤怒的望了一會,然後又退到了原處。 近邊的同學偷偷的望了一望他,對他撅了撅嘴,又低低的對志仁說:「革命呀,小陳……」 志仁滿臉通紅,眼眶裡貯著閃耀的淚珠。 「我看令郎……」吳教員低聲的說。 陳老夫子立刻截斷了他的話: 「請你說陳志仁!」 「我看……陳志仁很用功,—別—的就說不十分清楚,至少數學是特別好的。他應該不會偷懶……」 「哼!你看呀!」陳老夫子怒氣未消,指著他兒子說,「腰沒彎到一半就起來了……」 「他到底年青……近來面色很不好,老夫子也不要太緊了……」 陳老夫子突然失了色。吳教員的話是真的,他也已經看出了志仁有了什麼病似的,比以前瘦了許多,面色很蒼白。 但他立刻抑制住自己情感,仰起頭望著近邊屋頂上的曙光,假裝著十分泰然的模樣,說: 「好好的,有什麼要緊……你也太偏袒他了……」 他說著獨自循著牆走了去。他記起了前兩個兒子初病時候的樣子來了:也正是不知不覺的瘦了下去,面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了起來,有一天忽然發著高度的熱,說著吃語,第二天就死了…… 他的心突突的跳了起來,眼前變成了很黑暗。早間的軍訓已經完畢,學生已經散了隊,他全不知道。直到趙教官大聲的喊了好幾聲「老夫子,」他才回復了知覺,匆忙的回到原處,拾起點名冊,和趙教官一起離開了操場。 「老夫子,」趙教官一面走一面說,「有了什麼新詩嗎?」 「沒什麼心事……」 「哈,哈,你太看不起我了。你一個人在牆邊踱了半天,不是想出了新的好詩,我不信!你常常念給學生們聽,就不肯念給我聽嗎?我也是高中畢了業的丘八呀!」 陳老夫子這時才明白自己聽錯了話。 「哈,哈,我道你問我心事,原來是新詩……咳,不滿老趙說,近來實在忙不過來了,那裡還有工夫做詩呵。」 「你說的老實話,我看你也太辛苦了,這個級任真不容易……」 「可不是!真不容易呀……何況年紀也大了……」 「別說年紀吧,像我二十八歲也吃不消……哼,丘八真不是人幹的!」趙教官的語氣激昂了起來,「自從吃了這碗飯,沒一夜睡得夠!今天早飯又不想吃了……再見吧,老夫子,我還得補充呢!」 趙教官用力拉開自己的房門,和陳老夫子行了一個軍禮,又立刻砰的一聲關上門,倒到床上去繼續睡覺了。 陳老夫子默然走進自己的房子,站住在書桌前,凝目注視著志仁的照片。 「胖胖的,咳,胖胖的……」他搖著頭,喃喃的自語著,「那時面色也還紅紅的……」 他正想坐到椅子上去,早飯的鈴聲忽然響了。他可並不覺得餓,也不想吃,但他躊躇了片刻,終於向食堂走了去。他想借此來振作自己的精神。 但一走進教職員膳堂,他又記起了志仁的蒼白的面孔,同時自己的腰背和腿子起了隱隱的酸痛,他終於只喝了半碗稀飯,回到了自己的房裡。 上午第一堂是初三的國文,正是志仁的那一班。陳老夫子立刻可以重新見到他了。他決計仔細的觀察他的面色。現在這一班還有好幾本作文簿沒有改完,他須重新工作了。 他端正的坐下,把銀邊硬腳的老花眼鏡往額上一插,取下了一本作文簿,同時苦惱的望了一望志仁的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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