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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拖鞋(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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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太緊太緊,……痛得利害呀……」 「不要緊,不要緊,一刻刻就會松的。」 「換過一雙吧,」國良叔說著,用力扳下了鞋子,「你看,這樣尖頭的,我的腳是闊頭的。」 「這是新式,這尖頭。我們這裡再沒有比這大的了。」 「請你拿一雙闊頭的來吧,我要闊頭的。」 「闊頭的,哈,哈,客人,你到別家去問吧,我保你走遍全上海買不到一雙……你買到一雙,我們送你十雙……除非你定做……給你定做一雙吧?快得很,三天就做起了。」 國良叔搖了一搖頭:「我明天一早要回鄉下去。」 「要回鄉下去嗎,」那夥計微笑的估量著國良叔的神色,「那麼我看你買別一種鞋子吧,要闊頭要舒服的鞋子是有的,你且試試看……」 他拿出一雙皮拖鞋來。 國良叔站起身,搖著手,回答說:「我不要這鞋子。這是拖鞋。」 「你坐下,坐下,」那夥計牽住了他,又把他推在椅子上。「這是皮的,可是比布鞋便宜呀,賣布鞋一元,皮拖鞋只賣八角哩……現在上海的鞋子全是尖頭的,只有拖鞋是闊頭。穿起來頂舒服,你試試看吧,不買也不要緊,我們這裡頂客氣,比不得賣野人頭的不買就罵人……你看,你看,多麼合適呀……站起來走走看吧。」 他把那雙皮拖鞋套進了國良叔的腳,拖著他站了起來。 「再好沒有了,你看,多麼合適!這就一點也不痛,一點也不緊了,自由自在的!」 「舒服是真的,」國良叔點點頭說,「但只能在家裡穿。」 「啊,你看吧,現在哪一個不穿拖鞋!」那夥計用手指著街上的行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士農工商,上下人等,都穿著拖鞋在街上走了,這是實在情形,你親眼看見的。你沒到過虹口嗎?那些街上更多了。東洋人是不穿皮鞋和布鞋的,沒有一個不穿拖鞋,木頭的或是布的。這是他們的禮節,穿皮鞋反而不合禮節……你穿這拖鞋,保你合意,又大方,又舒服,又便宜,又經穿。鞋子要賣一元,這只值八角。你嫌貴了,就少出一角錢,我們這裡做生意頂公道,不合意可以來換的,現在且拿了去吧。你不相信,你去問來,哪一家有闊頭的大尺寸的布的,你就再把這拖鞋退還我們,我們還你現錢,你現在且穿上吧,天氣熱,馬路滾燙的……我們做生意頂客氣,為的是下次光顧,這次簡直是半賣半送,虧本的……」 國良叔聽著他一路說下去,開不得口了。他覺得人家這樣客氣,實在不好意思拒絕。穿拖鞋的人多,這是他早已看到了。穿著舒服,他更知道。他本來是不穿鞋子的,不要說尖頭,就是闊頭的,他也怕穿。若說經穿,自然是皮的比布的耐久。若說價錢,七角錢確實也夠便宜了。 「上海比不得鄉下,」那夥計仍笑嘻嘻的繼續著說,「騙人的買賣太多了,你是個老實人,一定會上當。我們在這裡開了三十幾年,牌子頂老,信用頂好,就是我們頂規矩,說實話。你穿了去吧,保你滿意,十分滿意。我開發票給你,注明包退包換。」 那夥計走到賬桌邊,提起筆寫起發票來。 國良叔不能不買了。他點點頭,從肚兜裡摸出一張鈔票,遞到賬桌上去。隨後接了找回的余錢,便和氣的穿著拖鞋走出了店鋪。 鐵塔,鐵塔…… 國良叔的腳底下發出了一陣陣合拍的聲音,和無數的拖鞋聲和奏著,仿佛上了跳舞場,覺得全身輕漾的搖擺起來,一路走去,忘記了街道和方向。 「現在才像一個叔爺了,」他想,不時微笑的望望腳上發光的皮拖鞋,「在李公館穿這鞋子倒也合適,不像是做客,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自由自在,大大方方,人家一看見我,就知道我是李國材的嫡堂兄弟了。回到家裡,這才把鄉下人嚇得伸出舌頭!……呀!看呵,一雙什麼樣的鞋子呀!……上海帶來的!叔爺穿的!走過柏油路,走過水門汀路,進過李公館的花園,客堂,樓上哩!……哈,哈,哈……」 他信步走去,轉了幾個彎,忽然記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 「現在應該到阿新的家裡去了。阿寶的娘和嬸嬸不是要我去看他,叫他給她們買點零碎的東西嗎?我在那裡吃了中飯,就回李公館,晚上還得吃酒席的……」 他想著,立刻從肚兜裡摸出一張地名來,走到一家煙紙店的櫃檯口。 「先生,謝謝你。這地方朝哪邊去的?」他指著那張條子。 「花園街嗎?遠著呢。往北走,十字路口再問吧。」櫃檯裡的人回答說,指著方向。 「謝謝你,」國良叔說著,收起了條子。 這街道漸漸冷落,也漸漸狹窄了。店鋪少,行人也少。國良叔仿佛從前在這裡走過似的,但現在記不起這條街道的名字了。走到十字街頭,他又拿來紙條和氣的去問一家店裡的人。 「這裡是租界,」店裡的人回答說,「你往西邊,十字路口轉彎朝北,就是中國地界了,到那裡再問。」 國良叔說聲謝謝,重又照指示的地方向前走去。他覺得肚子有點饑餓了,抬起頭來望望太陽已快到頭頂上,立刻加緊了腳步。 他走著走著,已經到了中國地界,馬路上顯得非常忙亂,步行的人很少,大半都是滿裝著箱籠什物的汽車,塌車,老虎車,獨輪車和人力車。 「先生,謝謝你,這地方往哪邊走?」國良叔又把紙條遞在一家煙紙店的櫃檯上。 「花園街?——哼!」一個年輕的夥計回答說:「你不看見大家在搬場嗎?那裡早已做了人家的司令部,連我們這裡也快搬場了—快—些進來不要站在外面,看,那邊陸戰隊來了……」 國良叔慌張的跑過了店堂,心裡卻不明白。他只看見店堂裡的人全低下了頭,偷偷的朝外望,只不敢昂起頭來,沉默得連呼吸也被遏制住了似的,大家的臉色全變青了,眉頭皺著,嘴唇在顫動,顯著憎惡和隱怒。 國良叔感覺到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恐懼的用背斜對著街上,同時卻用眼光偷偷的往十字路口望了去。 一大隊兵士從北跑過了這街道。他們都戴著銅帽,背著皮袋,穿著皮鞋,擎著上了明晃晃的刺刀的槍桿。他們急急忙忙的跑著,衝鋒一般,朝西走了去。隨後風馳電掣似的來了四輛馬特車,坐著同樣裝式的兵士,裝著機關槍;接著又來了二輛滿裝著同樣兵士的卡車;它們在這一家店門口掠過,向西馳去了。馬路旁的行人和車輛都驚慌的閃在一邊。國良叔看見對面幾家的店鋪把門窗關上了。 「怎麼,怎麼呀?……」他驚駭的問,「要打仗了嗎;……這軍隊開到哪裡去的呢?……」 「開到哪裡去,」那個年輕的夥計說,「開到這裡來的——那是× ×兵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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