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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舍(1)


  南國的炎夏的午後,空氣特別重濁,霧似的迷漫的凝集在眼前。安舍的屋子高大寬敞,前面一個院子裡栽著頎長的芭蕉和相思樹,後面又對著滿是批把和龍眼樹的花園,濃厚的空氣在這裡便比較的稀淡了些。安舍生成一副冰肌玉骨,四十五年來,不大流過汗。尤其是她的內心的冷寞和屋子的周圍的靜寂打成了一片,使她更感覺清涼。

  和平日一樣,她這時仍盤著腳坐在床上,合了眼,微翕著嘴唇,順手數著念珠。雖然現在的情形改變了,她的淒涼的生活已經告了一個段落,她還是習慣的,在寂寞的時候,將自己的思念凝集在觀音菩薩的塑像上。倘不是這樣,自從二十歲過門守寡的時節起,也許她的生命早已毀滅了。這冗長的二十五年的時光,可真不易度過。四十歲以前,她不但沒有出過院子,就連前面的廳堂,也很少到過。這一間房子,或者甚至於可以說,現在坐著的這一個床,就是她的整個的世界。德是六歲才買來的,也只看見她這五年來的生活。再以前,曾經陪伴著她度過一部分日子的兩個丫頭,現在也早已不在了。誰是她的永久的唯一的伴侶呢?誰在她孤獨和淒涼的時候,時時安慰著她呢?怕只有這一刻不離手的念珠了。它使她拋棄了一切的思念,告訴她把自己的精神完全集中在佛的身上,一切人間的苦痛便會全消滅。她依從著這個最好的伴侶的勸告,果真把失去了的心重複收了回來,使暴風雨中的洶湧的思潮,歸於靜止;直到今日,還保留著像二十歲姑娘那樣的健康。——而且,她現在也有了兒子,她終於做了母親了……

  「畢清……」

  安舍突然被這喊聲驚醒過來,一時辨別不出是誰的聲音,只覺得這聲音尖銳而且拖長,尾音在空氣裡顫揚著,周圍的靜寂全被它攪動了。她懼怯的輕輕推醒了伏在床沿打盹的德,低聲的說:

  「誰來了,德,去看一看,不要做聲。」

  德勉強的睜著一對紅眼,呆了一會,不快活的躡著腳走到前面的廳堂。

  廳堂的門虛掩著。德從門隙裡窺視出去。

  院子裡,在相思樹下,站著一個年青的學生。他左手挾著一包書,右手急促的揮動著潔白的草帽,一臉通紅,淌著汗,朝著廳堂望著,但沒有注意到露在門隙裡的德的眼睛。

  「畢清……畢清在家嗎?……」

  他等了一會,焦急的皺著眉頭,格外提高著喉嚨,又喊了。

  但是德不做聲,躡著腳走了。她認識這一個學生。他是常來看畢清的。

  「媽,姓陳的學生。」德低聲的回復安舍說,撅著嘴。

  「快把門拴上,說我也不在。」安舍彎下頭來,低聲的說。她的心又如往常似的跳了起來,臉也紅了。她怕年青的客人。

  德很高興,又躡著腳走到廳堂。她和安舍一樣,也最怕年青的客人,尤其是這一個學生。剛才她才將睡熟,這不識相的客人把她噪醒了,她可沒有忘記。

  「沒有凳子給你坐!不許你進來!」德得意的想著,點了幾次頭,撅著嘴。

  隨後她走到門邊,先故意咳嗽了兩聲,在門隙裡望著。她看見那學生正蹲在樹下,把書本放在膝上,用鉛筆寫著字。他似乎聽見了德的咳嗽聲,抬起頭來,望著,不自信的又問了一聲:

  「裡面有人嗎?」

  「看誰呀?」德的聲音細而且響。

  「看畢清!」那學生說著站了起來。

  「出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誰曉得!」

  「你媽呢?」那學生向著廳堂走近來了。他顯然想進來休息一會。

  「也不在!」德的語氣轉硬了。她用力推著門,砰的一聲響了起來,隨後便把它拴上。

  學生立刻停住在簷下,驚訝的呆了一會,起了不快的感覺。

  「明天來!」德的聲音裡含著嫌惡,眼睛仍在門隙裡注視著簷下的學生,仿佛怕他會衝開門,走進來。

  「媽的!這小鬼!」客人生了氣,在低低的罵著。他知道這丫頭是在故意奚落他。他可記得,屢次當他來的時候,畢清叫她倒茶,總是懶洋洋的站著不動,還背著畢清惡狠狠的瞪他一眼。現在沒有一個主人在家,她愈加凶了。他本想留一張字條給畢清,給她這一氣,便順手撕成粉碎,噓著氣走了。

  德仍在門隙裡張望,貓兒似的屏息的傾聽著,像怕那學生再走回來。許久許久,她才放了心,笑著走到後房。

  「媽!學生走了,門不關得快,他一定闖進來了!」德得意的說。

  「真討厭!還咕嚕咕嚕罵我呢!」

  「你說話像罵人,他一定生了氣!對你說過多少次,老是不改!」安舍閉著眼,埋怨說。但她的上唇和兩頰上卻露出了安靜的微笑的神色。她的懼怯已經消失了。

  「媽!你又怪我了!這種人,不對他凶,怎麼辦?來了老是不走!香煙一支一支抽不完,茶喝了又喝!吃了點心還要吃飯!人家要睡了,他還坐著!畢清不見得喜歡他!媽!你可也討厭!」

  「他可是畢清的同學,不能不招待。我倒並不討厭。」

  「媽叫我關的門!還說不討厭!」

  「你還只九歲,到了十七八歲才會懂得!去吧,後園裡的雞該喂一點東西了。」安舍打發德走了,重又合上兩眼,靜坐著。她的嘴唇,在微微的翕動,兩手數著念珠。她的臉上發著安靜的,凝集的光輝。她的精神又集中在佛的身上了。

  但是過了不久,院子裡又起了腳步聲。有人在故意的咳嗽。那是一種洪亮的,帶痰的,老人的聲音。

  安舍突然睜開眼睛,急促的站了起來。她已認識咳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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