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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路(1)


  希望滋長了,在袁家村和吳家村裡。沒有誰知道,它怎樣開始,但它伸展著,流動著,現在已經充塞在每一個人的心的深處。

  有誰能把這兩個陷落在深坑裡的村莊拖出來嗎?有的,大家都這樣的回答說,而且很快了。

  關爺的臉對著紅的火光在閃動,額上起了油汗,眉梢高舉著,睡著似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睜大開來。他將站起來了。不用說,他的心已被這些無窮數的善男信女所打動,每天每夜的訴苦與悲號,已經激起了他的憤怒。

  沒有誰有這樣的權威,能夠驅散可惡的魔鬼,把袁家村和吳家村救出來,除了他。人們的方法早已用遍了:熟食,忌葷,清潔,注射……但一切都徒然。魔鬼仍在街頭,巷角,屋隅,甚至空氣裡,不息的播揚著瘟疫的種子。白髮的老人,強壯的青年,吮乳的小孩,在先後的死亡。一秒鐘前,他在工作或遊息,一秒鐘後,他被強烈的燃燒迫到了床上,兩三天后,靈魂離開了他的軀殼。

  這是鼠疫,可怕的鼠疫!它每年都來,一到春將盡夏將始的時候,它毀滅了無數的生命,直至夏末。它不分善和惡,不姑恤老和幼,也不選擇窮或富。誰在冥冥中給它撞到,誰就完了,決沒有例外。袁家村裡常常發現,一個家庭裡不止死亡一個人。在吳家村,有一個大家庭,一共十六個人,全都斷了氣。鄉間的木匠一天比一天缺乏,城裡的棺材也已供不應求。倘若沒有那些不怕死的溫州小工從城裡來,每天七八十個死屍怕沒有人埋葬了。屍車在大路上走過,軋軋的聲音刺著每個人的心,白的幡晃搖著,像是死神的慘白的面孔。

  恐怖充滿在袁家村和吳家村。人口雖多,這樣的持續到夏末,人煙將絕跡了。山谷,樹木,牆屋,土地,都在戰慄著,齊聲發出絕望的呻吟。

  然而,希望終於滋長了。

  關爺已在那裡發氣,他要站起來了。

  出巡!出巡!抬他出來!大家都一致的說著。

  兩個村長已經商議了許多次,這事情必須趕緊辦起來。誰到縣府去說話?除了袁家村的村長袁筱頭,沒有第二個。他和第一科科長有過來往。誰來籌備一切雜務?除了吳家村的村長吳大畢,也沒有第二個。他的村裡有許多商人和工人。費用預定兩萬元,兩村平攤。

  一天黎明,袁筱頭坐著轎子進城了。

  名片送到傳達室,科長沒有到。下午等到四點鐘,來了電話,科長出城拜客去了,明天才回。袁筱頭沒法,下了客棧。然而第二天,科長仍沒有來辦公。他焦急的等待著,詢問著。傳達的眼睛從他的頭上打量到腳跟,隨後又瞪著眼睛望了他一眼。

  第三天終於見到了。但是科長微笑的搖一搖頭,說,「做不到!」袁筱頭早已明白,這在現在是犯法的。如果在五年前,自己就不必進城,要怎樣就怎樣;倘使不辦,縣知事就會貼出告示來,要老百姓辦的,在鼠疫厲行的時候。可是現在做官的人全反了。他們不相信菩薩和關爺,說這是迷信,絕對禁止。告示早已貼過好幾次。年年出巡的關爺一直有三年不曾抬出來了,誰都相信,今年的鼠疫格外利害,就是為的這個。三年前,曾經秘密的舉行過一次,雖然捕了人,罰了款,前兩年的鼠疫到底輕了許多。袁筱頭不是不知道這些。正因為知道,才進城。老百姓非把關爺抬出來不可。捕人罰款,這時成了很小的事。

  「人死的太多……」

  「關爺沒有靈。」

  「沒有靈,老百姓也要抬出來……」

  「違法的。」

  「人心不安……」

  「徒然多花錢。」

  袁筱頭寧可多花錢。他早已和吳大畢看到這一點,商決好了,才進城的。現在話鋒轉到了這裡,他就請科長吃飯了。一次兩次密談後,他便欣然坐著轎子回到村裡。

  袁家村和吳家村復活了。忙碌支配著所有的人。紮花的紮花,折紙箔的折紙箔,買香燭的買香燭,辦菜蔬的辦菜蔬。從前行人絕跡的路上,現在來往如梭的走著背的抬的捐的鄉人,騾馬接踵的跟了來。鑼和鼓的聲音這裡那裡歡樂的響了起來,有人在開始練習。年輕的姑娘們忙著添制新衣,時時對著鏡子修飾面孔,她們將出色的打扮著,成群結隊的坐在騾馬上,跟著關爺出巡。男子們在洗刷那些積了三年塵埃的旗子,香亭,彩擔。老年人對著金箔,喃喃的誦著經。小孩子們在劈扣地偷放鞭炮。牛和羊,雞和豬,高興的啼叫著,表示它們犧牲的心願。雖然村中的人仍在不息的倒下,不息的死亡,但整個的空氣已彌漫了生的希望,蓋過了創痛和悲傷。每一個人的心已經鎮定下來。他們相信,在他們忙碌的預備著關爺出巡的時候,便已得到了關爺的保護了。

  沒有什麼能夠比這更迅速,當大家的心一致,所有的手一齊工作的時候。只忙碌了三天,一切都已預備齊全。誰背旗子,誰敲鑼,誰放鞭炮,誰抬轎,按著各人的能力和願意,早已自由認定,無須誰來分配。現在只須依照向例,推定總管和副總管了。這也很簡單,照例是村長擔任的。袁家村的村長是袁筱頭,吳家村的是吳大畢。只有這兩個人。總管和副總管應做的職務,實際上他們已經同心合力的辦得十分停當了。名義是空的,兩個人都說,「還是你正我副。」兩個人都推讓著。

  在往年,沒有這情形,總是年老的做正。但現在可不同了。袁筱頭雖然比吳大畢小了十歲,縣府裡的關節卻是他去打通的。沒有他,抬不出關爺。吳大畢非把第一把交椅讓給他不可。然而袁筱頭到底少活了十年,不能破壞老規矩。他得讓給吳大畢。

  「但是,縣府裡說這次是我主辦的,豈不又要多花錢?」

  吳大畢說出最有理由的話來,袁筱頭不能再推辭了。

  名義原是空的,吳大畢說。然而是老規矩,吳家村的人都這樣說,當他們聽見了這決定以後。年輕的把年老的擠到下位,這是大大的不敬,吳大畢怎樣見人?若論功績,拿著大家的錢,坐著轎子去送給別人,你我都會做,何況還有酒喝?吳大畢可為了這樣那樣小問題,忙得一刻沒有休息,絞盡了腦汁!他們紛紛議論著。吳家村的空氣立刻改變了。它變得這樣快,電一般,勝過鼠疫的傳播千萬倍。大家的臉上都現著不快樂的顏色。吳大畢丟了臉,就是全村的人丟臉。這事情一破例,從此別的事情也不堪設想了。吳家村和袁家村相隔只有半裡路,可以互相望到炊煙,山谷,森林和牆屋,可以聽到雞犬的叫聲。往城裡去的是一條路,往關帝廟會的也是一條路。人和人會碰著腳跟,牲畜和畜生會混淆,尤其每天不可避免的,總有小孩子和小孩子吵架。在吳家村的人看起來,袁家村的人本來已經夠凶了,而現在又給他們添了驕傲,以後很難抬頭了,大家憂慮的想著。

  吳大畢也在憂慮的想著,在他自己的庭中徘徊,當天晚上。外面的空氣,他全知道。而且他是早已料到的。在他個人,本來並不打緊。他的鬍鬚都白了,一個人活到六十七歲,還有什麼看不透,何況總管一類的頭銜也享受過不曉得多少次數。袁筱頭雖然小了十歲,可是也已白了頭髮,同是一個老人,有什麼高下可爭。在做事方面,袁筱頭的本領比他大,是事實。他自己到底太老了,不大能活動。打通縣府的關節,就是最眼前的一個實例。他覺得把這個空頭銜讓給袁筱頭是應該的。然而這在全村的人,確實很嚴重,他早已看到,本村人會不服,會對袁家村生惡感。平日兩村的青年,是常常憑著血氣,免不了衝突的。謙讓是老規矩,他當時可並不堅決的要把總管讓給袁筱頭。但袁家村有幾個青年卻已經驕傲的睜著蔑視的眼光,在推袁筱頭的背,促他答應了。他想避免兩村的惡感,才再三謙讓,決心把總管讓給了袁筱頭。可是現在,自己一村的人不安了。

  「你這樣的老實,我們以後怎樣做人呢?」吳大畢的大兒子氣憤的對著自己的父親說。

  「你哪裡曉得我的苦衷!」

  「事實就在眼前,我們吳家村的人從此抬不起頭了!」他說著沖了出去。

  他確實比他的父親強。他生得一臉麻子,濃眉,粗鼻,闊口,年輕,有力,聰明,事前有計劃,遇事不怕死,會打拳,會開槍。村裡村外的人都有點怕他,所以他的綽號叫做吳阿霸。

  吳阿霸從自己的屋內出去後,全村的空氣立刻緊張了。憂慮已經變成了憤怒。有一種切切的密語飛進了每個年輕人的耳內。

  同時在袁家村裡,快樂充滿了到處。有人在吃酒,在歌唱,在談笑。尤其是袁載良,袁筱頭的兒子,滿臉光彩的在東奔西跑。「現在吳家村的人可凶不起來了,尤其是那個吳阿霸!」他說。他有一個瘦長的身材,高鼻,尖嘴,凹眼,脾氣躁急,喜歡罵人。他最看不上吳阿霸,曾經同他齟齬過幾次。「單是那一臉麻子,也就夠討厭了!」他常常這樣說。在袁家村的人看起來,吳家村的人本來是兇狠的,自從吳阿霸出世後,覺得愈加蠻橫無理了。這次的事情,可以說是給吳阿霸一個大打擊,也就是給吳家村的人一個大打擊。到底哪一村的力量大,現在可分曉了,他們說。

  但是吳家村的人同時在咬著牙齒說,到底哪一村的力量大,明日便分曉!這一著我讓你,那一著你可該讓我!明天,看明天!

  明天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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