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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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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一天起,我有了一個很好的教師了,他不懂得我的話,我也不懂得他的話,但大家嘰哩咕嚕的說著,經過了一番推測,做姿勢以後,我們都能夠瞭解幾分。就在這種情形中,我從他那裡學會了幾句本地話。清晨,我還沒有起床的時候,他已經輕輕的敲我的門。得到了我的允許,他進來了。爬上凳子,他常常抽開屜子找東西玩耍。一張紙,一枝鉛筆,在他都是好玩的東西。他亂塗了一番,把紙搓成團,隨後又展開來,又搓成了團。我曾經買了一些玩具給他,但他所最愛的卻是晚上的蠟燭。一到我房裡點起蠟燭,他就跑進來凝視著蠟燭的溶化,隨後挖著凝結在燭旁的餘滴,用一隻洋鐵盒子裝了起來。我把它在火上燒溶了,等到將要凝結時,取出來撚成了魚或鴨。他喜歡這蠟做的東西,但過了幾分鐘,他便故意把它們打碎,要我重做。於是我把蠟燭撚成了麻雀,猴子,隨後又把破爛的麻雀撚成了碗,把猴子撚成了筷子和湯匙,最後這些東西又變成了人,兔子,牛,羊……他笑著叫著,外婆家裡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頭幾次叫他去吃晚飯,只是不理她。「吃了飯再來玩吧,」我推著他去,也不肯走。最後外婆親自來了,她嚴厲的說了幾句,好像在說:如果不回去,今晚就關上門,不准他回去睡覺,他才走了,走時還把蠟燭帶了去。吃完飯,他又來繼續玩耍,有幾次疲倦了就躺在我身上,問他睡在這裡吧,他並不固執的要回去,但隨後外婆來時,也便去了。 阿品有一種很好的習慣,就是拿動了什麼東西必定把它歸還原處。有一天,他在我抽屜裡發現了一隻空的美麗的信封盒子。他顯然很喜歡這東西,從家裡搬來了一些舊的玩具,裝進在盒子裡。搖著,反覆著,來回走了幾次,到晚上又把玩具取出來搬回了家,把空的盒子放在我的抽屜裡。盒子上面本來堆集著幾本書,他照樣的放好了。日子久了,我們愈加要好起來,像一家人一樣,但他拿動了我的房子裡的東西,還是要把它放在原處。此外,他要進來時,必定先在門外敲門或喊我,進了門或出了門就豎著腳尖,握著門鍵的把手,把門關上。 阿品的舅舅是一個畫家,他有許多很好看的畫片,但阿品絕不去拿動他什麼,也不跟他玩耍。他的舅舅是一個嚴肅寡言的人,不大理睬他,阿品也只遠遠的凝望著他。他有三個孩子都穿得很漂亮,阿品也不常和他們在一塊玩耍。他只跟著他的公正慈和的外婆。自從我搬到那裡,他才有了一個老大的伴侶。雖然我們彼此的語言都聽不懂,但我們總是嘰哩咕嚕的說著,也互相瞭解著,好像我完全懂得本地話,他也完全懂得普通話一樣。有時,他高興起來,也跟我學普通話,代替了遊戲。 「茶壺!」我指著桌上的茶壺說。 「茶渦!」他學著說。 「茶杯!」 「茶杯!」 「茶瓶!」 「茶餅!」 「這個叫西米?」我指著茶壺,問他。 「茶餅!」他睜著眼睛,想了一會,說。 「不,茶壺!」 「茶渦!」 「這個?」我指著茶杯。 「茶杯!」 「這個?」我指著茶壺。 「茶渦!」他笑著回答。 待他完全學會了,我倒了兩杯茶,說。「請,請!喝茶,喝茶!」 於是他大笑起來,學著說:「請,請,喝茶!喝茶!裡夾,裡夾!」 「你喝,你喝!」我改正了他的話。 他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又哈哈大笑起來。隨後卻又故意說:「你喝,你喝!裡夾,裡夾。」 「夾裡,夾裡!」我緊緊的抱住了他,吻著他的面頰。 他把頭貼著我的頭,靜默的睜著眼睛,像有所感動似的。我也靜默了,一樣的有所感動。他,這可愛的阿品,這樣幼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的父母,失掉了慈愛的親熱的撫慰,寂寞伶什的寄居在外婆家裡,該是有著莫名的悵惘吧?外婆雖然是夠慈和了,但她還有三個孫子,一個兒子,又沒有媳婦,須獨自管理家務,顯然是沒有多大的閒空可以儘量的撫養外孫,把整個的心安排在阿品身上的。阿品是不是懂得這個,有所感動呢?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這樣的感動了。一樣的,我也離開了我的老年的父母,伶什的寂寞的在這異鄉。雖說是也有著不少的朋友,但世間有什麼樣的愛情能和生身父母的愛相比呢?……他願意佔有我嗎?是的,我願意佔有他,永不離開他;……讓他做我的孩子,讓我們永久在一起,讓膠一般的把我們粘在一起…… 「但是,你是誰的孩子呢?你姓什麼呢?」我含著眼淚這樣的問他。 他用驚異的眼光望著我。 「裡姓西米?」 「姓譚!」 「不,」我搖著頭,「裡姓王!」 「裡姓紅,瓦姓譚!」 「我姓王,裡也姓王!」 「瓦也姓紅,裡也姓紅!」他笑了,在他,這是很有趣味的。 於是我再重複的問了他幾句,他都答應姓王了。 外婆從外面走了進來,聽見我們的問答,對他說:「姓譚!」但是他搖了一搖頭,說:「紅。」外婆笑著走了。外婆的這種態度,在他好像一種准許,從此無論誰問他,他都說姓王了,有些人對他取笑說,你就叫王先生做爸爸吧,他就笑著叫我一聲爸爸。 這原是徒然的事,不會使我們滿足,不會把我們中間的缺陷消除,不會改變我們的命運的。但阿品喜歡我,愛我,卻是足夠使我暫時自慰了。 一次,我們附近做起馬戲來了。我們可以在樓頂上望見那搭在空地上的極大的帳篷,帳篷上滿綴著紅綠的電燈,晚上照耀得異常的光明,軍樂聲日夜奏個不休。滿街貼著極大的廣告,列著一些驚人的節目:獅子,熊,西班牙女人,法國兒童,非洲男子……登場奏技,說是五國人合辦的,叫做世界馬戲團。承朋友相邀,我去看了一次,覺得兒童的走索,打秋千,女人的跳舞,矮子翻跟鬥,阿品一定喜歡看,特選了和這節目相同,而沒有獅子,熊奏技的一天,得到了他的外婆的同意,帶他到馬戲場去。場內三等的座位已經滿了,只有頭二等的票子,二等每人二元,兒童半價,我只帶了兩塊錢。我要回家取錢,阿品卻不肯,拉著我的手定要走進去,他聽不懂我的話,以為我不看了,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直到我在那裡遇見了一位朋友,阿品才高興的跳躍著跑了進去。 幾分鐘後,幕開了。一個美國人出來說了幾句恭敬的英語,接著就是矮子的滑稽的跟鬥。阿品很高興的叫著,搖著手,像表示他也會翻跟鬥似的。隨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出來了。她攀著一根索子一直揉到帳篷頂下,在那裡,她縱身一跳,攀住了一個秋千,即刻踏住木板,搖盪幾下翻了幾個轉身,又突然一翻身,落下來,兩腳勾住了木板。這個秋千架措得非常高,底下又無遮攔,倘使技術不嫺熟,落到地上,粉身碎骨是無疑的。在悠揚的軍樂中,四面的觀眾都齊聲鼓起掌來,驚羨這小小女孩子的絕技。我轉過臉去看阿品,他只是睜著眼睛,驚訝的望著,不做一聲。他的額角上流著許多汗。這時正是暑天的午後,陽光照在篷布上,場內坐滿了人,外婆又給阿品罩上了一件乾淨的藍衣,他一定太熱了,我便給他脫了外面的罩衣,又給他抹去頭上的汗。但是他一手牽著我的手,一手指著地,站了起來。我不懂得他的意思,猜他想買東西吃,便從衣袋裡摸出一包糖來,遞給了他,扯他再坐下來。他接了糖沒有吃,望了一望秋千架上的女孩子,重又站起來要走。這樣的扯住他幾次,我看見他的眼中包滿了眼淚。我想,他該是要小便了,所以這樣的急,便領他出了馬戲場。牽著他的手,我把他帶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裡,但他只是東張西望,卻不肯小便。我知道他平常是什麼事情都不肯隨便的,又把他帶到一處更僻靜,看不見一個人的所在。但他仍不肯小便。許是要大便了,我想,從袋裡拿出一張紙來,扯扯他的褲子,叫他蹲下。他依然不肯。他只嘰哩咕嚕的說著,扯著我的手要走。難道是要吃什麼嗎?我想。帶他在許多攤旁走過去,指著各種食品問他,但他搖著頭,一樣也不要,扯他再進馬戲場又不肯。這樣,他著急,我也著急了。十幾分鐘之後,我只好把他送回了家,我想,大概是什麼地方不舒服吧?倒給他擔心起來。一見著外婆,他就跑了過去,流著眼淚,指手劃腳的說了許多話。 「有什麼事嗎?」我問他的舅舅說,「為什麼就要離開馬戲場呢?」 「真是蠢東西,說是翻秋幹的女孩子這樣高的地方掉下來怎麼辦呢?所以不要看了哩!」他的舅舅埋怨著他,這樣的告訴我。 咳,我才是蠢東西呢!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上面來,我完全忘記了阿品是一個孩子,是一個有著潔白的紙一樣的心的孩子,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孩子!我完全忘記了這個,我把他當做大人,當做了一個有著蠻心的大人看待,當做了和我一樣殘忍的人看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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