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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危險的人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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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裡砍柴。他們看見子平循著山路從山腳下彳亍的走上山去,這裡站了一會,那裡坐了一會。走到離明生和仁才不遠的地方,他在一株大樹下歇了半天。明生看見他解開那一紮紙包,拿出來一瓶酒似的東西,呆望著遠遠的雲或村莊,一口一口的喝著,手裡剝著花生或豆子一類的東西,往口裡塞。明生和仁才都不覺暗暗的笑了起來。 坐了許久,子平包了酒瓶,又彳亍的往山頂走了上去。明生和仁才好奇心動,便都偷偷的從別一條山路上跟著走去。 一到山巔,子平便狂呼著來回的跑了起來,跳了起來,發了瘋的一般。他們又看見他呆呆的,想什麼心事似的坐了許久,又喝了不少的酒。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人啊?」 在他們過去的幾十年中,幾乎天天在山上砍著柴,還不曾看見過這樣的人物。說他瘋了罷,顯然不是的。小孩子罷,也不是。他是一個教書的先生,千百人所模擬的人物,應該莊重而且威嚴才是。像這個樣子,如何教得書來!然而,然而他居然又在外面教了好幾年好幾個學校的書了!…… 奇異的事還有。子平忽然丟了酒瓶,揉升到一株大樹上去了。 他坐在椏杈上,搖著樹枝,唱著歌。在明生和仁才看起來,竟像他們往常所看見的猴子。 他玩了許久,折了一枝樹枝,便又跳下來喝酒,一會兒,便躺倒在大樹下,似乎睡熟了。 「不要再看這些難以入目的醜態,還是砍我們的柴去罷!」明生和仁才搖著頭,往半山裡走去。 炎熱之後,壁壘似的雲迅速的從山頂上騰了起來,一霎時便佈滿了天空,掩住了火一般的太陽。電比箭還急的從那邊的天空射到這邊的天空。雷聲如從遠的海底滾出來一般,隱隱約約響了起來,愈響愈近愈隆,偶然間發出驚山崩石的霹靂。接著大雨便狂怒的落著。林家塘全村這時仿佛是惡濤中的一隻小艇,簸蕩得沒有一刻平靜,瓦片拉拉的發出聲音。水從簷間的水溜邊上呼號的沖了出來,拍拍地擊著地上的石頭。各處院子中的水,帶著各種的積汙和泥土兇猛的湧到較高的窗檻下又撞了回去。樹林在水中跳動著,像要帶根拔了起來,上面當不住嚴重的襲擊,彎著頭又像要折斷樹幹往地下撲倒一般。山上的水瀑布似的滾到溪中,發出和雷相呼應的巨聲。天將崩塌了。村中的人都戰戰兢兢的躲在屋中,不敢走出門外。 就在這時候,住在村尾的農夫四林忽然聽見了屋外大聲呼號的聲音。他從後窗望出去,看見一個人撐著一頂紙傘,赤著腳,褲腳卷到大腿上,大聲的唱著歌,往山腳下走了去。 那是子平。 「發了瘋了,到那裡去尋什麼狗肉吃呀!」四林不禁喊了起來。 穿過竹林望去,四林看見子平走到溪邊站住了。他呆呆的望著,時或抱起一塊大石,往急流中撩去。一會兒,他走了下去,只露出了傘頂,似已站在溪流中。 不久雨停了。子平收了傘,還站在那溪中。四林背上鋤頭,走出門,假裝到田間去,想走近一點窺他做什麼。 子平脫了上衣,彎著身在溪水上,用手舀著水,在洗他的上身。 「賤骨頭!」四林掉轉身,遠遠的就折回自己的家裡。 孟母擇鄰而居,士君子擇友而交,正所謂雞隨雞群,羊隨羊群,賊有賊隊,官有官黨。有錢的和有錢的來往,好人與好人來往。像子平,算是一個讀書人,而不與讀書人來往,他的為人就可想而知了。林家塘盡有的是讀書人,一百年前,出過舉人,出過進士,也曾出過翰林。祠堂門口至今還高高的掛著欽賜的匾額。現在有兩個秀才都還活著。有兩家人家請著先生在教子弟。像林元,雖已改了業做了醫生,但他筆墨的好是人人知道的,他從前也是一個童生。年青的像進安,村中有什麼信劄都是他代看代寫。評理講事有丹生。募捐倡議有芝亭。此外還盡有識字能文的人。而子平,一個也不理,這算是什麼呢?他回家已二十多天,沒有去看過人,也沒有人去看過他。大家只看見他做出了許多難以入目的事情。若說他瘋狂,則又不像。只有說他是下流的讀書人,便比較的確切。 但一天,林家塘的人看見子平的朋友來了。那是兩個外地人,言語有點異樣,穿著袋子很多的短衣。其中的一個,手裡提著一隻黑色的皮包,裡面似乎裝滿了東西。到了林家塘,便問子平的住處,說是由縣裡的黨部來的,和子平同過學。子平非常歡喜的接見他們,高談闊論的談了一天,又陪著他們到山上去走。宿了一夜,這兩個人走了。子平送得極遠極遠。 三天后,子平到縣城去了。這顯然是去看那兩個朋友的。他去了三天才回家。 那時田間正是一片黃色,早稻將熟的時候。農夫們都忙著預備收割,田主計算著稱租穀的事情。忽然一天,林家塘來了一個貼告示的人。大家都圍著去看,只見: 「……農夫栽培辛勤……租穀一律七折……縣黨部縣農民協會示……」 「入他娘的!這樣好的年成,要他多管事!……」看的人都切齒的痛恨。有幾個人甚至動手撕告示了。 林家塘裡的人原是做生意的人最多,種田的沒有幾個。這一種辦法,可以說是于林家塘全村有極大的損失。於是全村的人便紛紛議論,署罵起來。 「什麼叫做黨部!什麼叫做農民協會!狗屁!害人的東西!」有一種不堪言說的疑惑,同時湧上了大家的心頭:覺得這件事情似乎是子平在其中唆使。從這疑惑中,又加上了平時的鄙視,便生出了仇恨。 那是誰都知道的,他和黨部有關係。 炊煙在各家的屋上盤繞,結成了一個大的朦朧的網,籠罩著整個的村莊。夜又從不知不覺中撒下幕來,使林家塘漸漸入於黑暗的境界。星星似不願夜的獨霸,便發出閃閃的光輝,照耀著下面的世界。雲斂了跡,繁密的銀河橫在天空。過了一會,月亮也出來了。她帶著涼爽的氣,射出更大的光到地上。微風從幽秘的山谷中,樹林中偷偷的晃了出來,給與林家塘一種不堪言說的涼爽。喧嘩和擾擾攘攘已退去休息。在清靜中,蟋蟀與紡織娘發出清脆的歌聲,頌揚著夜的秘密。 經過了炎熱而又勞苦的工作,全村的男女便都休息在院中,河邊,樹下,受著甜蜜的夜的撫慰,三三兩兩的低聲的談著歡樂或悲苦的往事。 不久,奇異的事發生了。 有人看見頭上有無數的小星擁簇在一堆,上窄下闊,形成了掃帚的樣式,發出極大的光芒,如大麥的須一般。這叫做掃帚星,是一顆凶星。它發現時,必有王莽一類的人出世,傾覆著朝代,擾亂著安靜。像這樣的星,林家塘人已有幾百年不曾看見過。 大家都指點著,觀望著,談論著。恐怖充滿了各人的心中。它正直對著林家塘,顯然這個人已出現在林家塘了。 約莫半點鐘之久,東南角上忽然起了一朵大的黑雲,漸漸上升著,有一分鐘左右蓋住了光明的月亮。它不歇的往天空的正中飄來,愈走愈近林家塘。掃帚星似已模糊起來,漸漸失了光芒。大家都很驚異的望著,那雲很快的便蓋住了掃帚星。 「好了!掃帚星不見了!」雲過後,果然已看不見光芒的掃帚星,只是幾顆隱約的小星在那裡閃爍著。於是大家就很喜歡的叫了起來。各人的心中重又回復了平安,漸漸走進屋裡去睡眠。 阿武嬸的房子正在惠明先生的花園旁邊。她走入房內後,忽然聽見一陣風聲,接著便是腳步聲,不由得奇怪起來,她仔細傾聽,那聲音似在惠明先生的花園裡,便走入廚房,由小窗裡望了出去。模糊的月光下,她看見一個人正在那裡拿著一柄長的劍呼呼的舞著。雪亮的光閃煙得非常可怕。劍在那人的頭上身邊,前後左右盤旋著。忽然聽見那人叱吒一聲,那劍便刺在一株樹幹上。收了劍,又做了幾個姿勢,那人便走了。阿武嬸隱隱約約的看去,正是子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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