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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來了!來了!……」一些孩子已經跑了回來。

  接著就三三兩兩的來了一些趕熱鬧的人們,隨後長石廟的柱首和幾個重要的辦事人也到了傅家橋。

  現在先頭部隊真的進了傅家橋的界內了。炮聲,鑼聲,鼓角聲,喇叭聲,叫喊聲……隨時增強起來,傅家橋的整個村莊仿佛給震撼得動盪了似的。

  人群像潮一般從各方面湧來,擠滿了橋兩邊的街道,有些人坐在鋪板搭成的高架上,有些人站在兩邊店鋪的櫃檯上,密密層層地前後擠著靠著。萬道眼光全往西邊射著。

  過了不久,隊伍終於到了街上。首先是轟天的銅炮一路放了來,接著是一首白底藍花邊的緞旗,比樓房還高,從西邊的屋衖裡慢慢地移到了橋西的街上。

  這真是一首驚人的大旗:丈把長,長方形,亮晶晶地反射著白光,幾個尺半大的黑絨剪出的字,掛在一根半尺直徑的竹杆上,杆頂上套著一個閃爍的重量的圓銅帽,插著一把兩尺的鋒利鋼刀;一個又高又大的漢子,兩肩掛著粗厚的皮帶,在胸前用尺餘長的鐵箍的木桶兜住了旗杆的下端,前後四人同樣地用四根較短小的竹杆支撐著這旗杆,淌著汗,氣喘呼呼的,滿臉綻著筋絡,後面兩個人用繩子牽著旗子。

  「哦哦!……真吃力!刮起風來不得了!……」觀眾驚詫地叫著說。

  「那有什麼稀奇,你忘記了二十年前,有人就背著這旗子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嗎?……」

  「背著旗子怎打人?退著走不成?怕是握著旗杆吧?」

  「那自然,是握著的。——你嚕嗦什麼,不看會?」

  接著大旗的是四面極大的銅鑼,掛在四根雕刻出龍形的木杠上,四個人挑著敲著。鑼聲息時,八個皂隸接著吆喊著一陣,後面跟著四對「肅靜回避」的木牌。隨後是四個十五六歲的清秀的書童挑著琴棋書畫的擔子,軟翻翻輕鬆松的走著。接著是香亭,噴著馥鬱的香煙。接著是轎子似的鼓閣,十三個人前後左右圍繞著,奏著幽揚的音樂:中間一人同時管理著小鼓小鑼小笙小銅鈸,四個人拉著各色各樣的胡琴,四個人用嘴或鼻子吹著笛,四個人吹著蕭。接著是插科打諢的高蹺隊。接著是分成四五層的高抬閣,坐著十幾歲美麗的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揮著扇,拉著胡琴,對底下的觀眾搖著手,丟著眼色。接著是十二個人背著的紅布做成的龍,一路滾動著。接著是一排刀槍劍戟,一對大鑼,一對大鼓。於是薛仁貴的神像出來了。他坐在一頂靠背椅的八人轎上,頭戴王冠,腳著高跟靴子,身穿白袍,兩臂平放在橫木上,顯得端莊而且公正。他的發光的圓大的突出的眼珠不息地跳動著,顯得威嚴而且可怕。隨後又是一排刀槍劍戟。前面的鑼鼓聲停息時,後面的喇叭隊便沉鬱地響了起來。

  隊伍到得街上,走得特別慢,大家像在原地上舒緩地移動著腳步似的。許久許久,長石廟的過盡了,才來了白玉廟,風沙廟、高林廟的隊伍。他們主要部分的行列是相同的,此外便各自別出心裁,有滾獅子的,有用孩子滾風車的,有手銬腳鐐的罪人,有用鐵鉤在手腕下的皮膚裡吊著錫燈的,有在額上插著香燭的神的信徒……

  整個的傅家橋,已經給各種的喧鬧震動得像波濤中的小舟似的,但隊伍中的每一個人,卻靜靜地、嚴肅地、緩慢地、很有秩序地往東走了過去,好像神附著了身一般。放炮的,敲鑼的,奏樂的,抬的,扛的,背的,沒有一樣不是艱苦的工作,但他們不叫苦,也不歎息,好像負重的駱駝,認定了這是它們的神聖的職務,從來不想摔脫自己身上的重擔。

  他們中間比較活潑也比較忙碌的,是那些夾雜在隊伍兩旁的指揮和糾察,他們時時吹著哨子調整著隊伍的秩序,揮著小旗叫觀眾讓開道路來。

  這賽會,除了多了一些彩色的小旗子,寫著「早降甘露」,「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等外,幾乎一切都和春季的例會一樣。

  所有的觀眾每當一尊神抬過面前,便靜默起來,微微地點點頭代表了敬禮,喃喃地念了三聲「阿彌陀佛」,祈求著說:

  「菩薩保佑……」

  但當神像一過,他們的歡呼聲又爆裂了。他們完全忘卻了這次賽會的目的。他們的眼前只是飛揚著極其美麗的景物,耳內只聽奇特的聲音;爆竹的氣息,充塞了他們的鼻子;熱騰騰的蒸氣粘著了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腦子在旋轉著,他們的心在擊撞著。他們幾乎歡樂得發狂了。

  這真是不常有的熱鬧。

  阿英聾子現在可真的成了瘋婆了。她這裡站站,那裡站站,不息地在人群中擠著,在隊伍中穿梭似的來往著;拍拍這個的肩膀,扯扯那個的衣服。

  「你真漂亮,嘻嘻嘻……看呀,看呀!好大的氣力!……哈哈哈哈……我耳朵亮了,全聽見,全聽見的……天呀!這麼大的銅炮,嚇死人,嚇死人!……」

  她的所有的感官沒有一分鐘休息,尤其是那張嘴,只是不息地叫著,而且愈加響了,只怕別人聽不見她的話。

  但人家並不理她,輕蔑地瞟了她一眼,罵一聲:「瘋婆」,又注意著眼前的行列了。

  阿英聾子雖然沒聽見人家說的什麼,她可猜想得到那是在罵她,微微地起了一點不快的感覺,接著也就忘記了,因為那是常事。

  太陽快到頭頂,七八個廟會過去了,她漸漸感到了疲乏,靜了下來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今天菊香沒有在看會。

  她立刻從人叢中擠進了寶隆豆腐店,輕輕地在菊香的門縫外望著。

  菊香伏著桌子坐著,脊背一起一伏的像在抽噎。

  阿英今天所有的快樂全消失了。她扯起衣襟揩了揩眼睛,又偷偷地擠出了店堂,一直往華生的家裡跑了去。她知道葛生嫂這時正在忙著齋飯。

  「華生背旗子?抬神像?」她一進門看見葛生嫂在擺碗筷,便急促地這樣的問。

  「快來,快來,」葛生嫂意外高興地叫著說,「給我把桌子抬到門外去!——天曉得,沒一個人幫我……」

  「我問你:華生今天抬神像?背旗子?」

  「乍麼呀……」

  「你說來!聽見嗎?背旗子?抬神像?」

  「你真瘋了嗎?什麼事情這麼要緊……見了鬼了,阿哥叫他去,他躲在床上假裝病,阿哥一出門,也就不曉得往哪裡跑了……」

  「你說什麼呀!我沒聽見!」她把耳朵湊近了葛生嫂嘴邊。

  「生病了,沒有去!——聾子!」葛生嫂提高著喉嚨。

  「在哪裡呀?」

  「誰曉得,一早就出門的!」

  阿英立刻轉身走了。

  「你這瘋婆!你不幫我抬桌子嗎?……」葛生嫂大叫著,做著手勢叫她回來。

  阿英轉過頭來望了一望,沒理她。她換了一條路線,抄近路,急急忙忙地往樹林裡穿了過去……

  忽然,她在一株古柏樹下站住了。她無意中發現了華生。

  他正躺在左邊樹木最密的一株槐樹下,睜著眼睛望著天,離開她只有十幾步遠,隔著一些樹木,但沒有注意到她。

  阿英驚詫地望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輕輕地從別一條小路走出了樹林,隨後又急急忙忙地擠進寶隆豆腐店,一直沖到菊香的房裡。

  「走!跟我走!」她命令似的說,扯起了菊香的手臂。

  菊香含著眼淚,驚惶地仰起頭來,立刻感到了羞慚,側過臉去,用手帕拭眼睛。

  「走呀……」

  「不……」菊香搖著頭。

  「有事情呀!走……」

  「什麼事情都不去!……」

  「不由你不去!聽見嗎?」她把她拉了起來。

  「做什麼呢?……」

  「你去了就會曉得的……」

  「我不看會……」

  「誰叫你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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