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彥 > 野火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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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是這樣,對我這樣狠做什麼……我又沒偏袒誰……」 「羞呀,像你這樣的男人!還說我女人家沒見識!誰吃的米?誰家的穀子?華生是誰的親兄弟?你還說沒偏袒誰!一家人,拳頭朝外,手腕朝裡,忘記了這句俗話嗎?你現在倒轉了來說華生不對,不就是偏袒著人家嗎?……」 「兩邊都有錯,兩邊都有對,就好了。」 「華生錯在哪裡,阿如老闆對在哪裡呀?你說!你忘記了華生是誰了!倘若真是親兄弟,就是錯了也該說對的!你不能叫華生吃虧!……」 「我自然不會叫華生吃虧……我無非想兩邊都勸解勸解,和平了結。」 「虧你這個不中用的男人,說什麼和平了結,人家一秤錘打死了華生,你也和平了結嗎?……」 「算了,你不會知道我的苦處的,唉!……」 「你的苦處,你的苦處!再老實下去,我們都沒飯吃了!」葛生嫂說著氣忿地走進了廚房。 「唉,天下的事真沒辦法,連自己一家人也擺不平直……」 葛生哥歎著氣喃喃地自言自語著,心中愈加苦惱了起來。他很清楚,倘若他和華生一樣的脾氣,那他早和自己的妻子和華生鬧得六神不安了。他能退步,他能忍耐,所以他這一家才能安靜地過著日子。傅家橋人叫他做「彌陀佛」,粗看起來仿佛在稱讚他和氣老實,骨子裡卻是在譏笑他沒一點用處,連三歲的小孩子也看他不起。然而他並不生氣,他覺得他自己這樣做人是很好的。做人,做人,在他看起來是應該吃虧的,而他不過是吃一點小虧,欺侮他的人,怨恨他的人可沒有。他相信這是命運,池生下來就有著一個這樣的性格。他的命運裡早已註定了叫他做這樣的一個人。華生為什麼有著一個和他這樣相反的性格呢?這也是命運,命運裡註定他是不吃小虧,該吃大虧的人,今天的事就很清楚。倘若他不和阿如老闆爭罵,就不會相打,就不會闖下禍事來。埠頭,埠頭,管它是誰的,反正不在他自己的門口,以後不去用也可以的。和阿如老闆爭執什麼呢? 「唉,真是沒辦法……」他歎著氣,失望地說。 「你老是這樣,」葛生嫂從廚房走出來,把酒菜擺在桌上,瞪了他一眼,「一點點小事就搖頭歎氣的!」 一點點小事,你就偏不肯和平了結…… 「氣受不了。」 「什麼受不了,事情既不大,委屈也不大的。」 「日子久著呀!」葛生嫂又氣忿起來,叫著說了。「我們能夠不到那個埠頭去嗎?不到橋西去嗎?不在他的店門口走過嗎?這次被他欺了,以後樣樣都得被他欺!那埠頭是公的,我們傅家橋人全有份!」 「還不是,大家都有份的!你又不能搬到家裡來,和他爭什麼呢?」 「有份就要爭!不能讓他私占!」 「爭下去有什麼好處呢?」 「沒有好處也要爭的,誰像你這樣不中用。」 「唉,你和華生一樣說不明白……」 「你和華生一樣,就不會被人欺了,我們這一家!」 「算了,算了,你們哪裡明白。唉,我不過看得遠一點,也全是為的華生呵……」 葛生哥說著歎著氣,咳嗆起來了。他心裡是那樣的苦痛,仿佛鉤子紮著了他的心似的。他一片苦心,沒有誰瞭解他:連他自己的妻子也這樣。 「是命運呵,是命運註定了,沒辦法的……」他翕動著嘴唇,暗暗自語著,但沒有清晰地發出聲音。他不想再說什麼了,他知道是沒用的。他只是接連咳嗆著,低著頭弓著背,半天咳不出一口痰來,用手們著自己的心口。 葛生嫂看見他這樣子,立刻皺起了眉頭,走過去拍著他的背。她的口氣轉軌了: 「有痰就好了,老是咳不出一口痰來……隨你去辦吧,急什麼呢?我是氣不過,才這樣說說的,本來是個女人家哪!……你常常勸我們要度量寬些,你做什麼要著急呢?……酒冷了,你還是喝兩杯酒吧,解解悶也好……做人總要快樂一點才是……」 好說著給滿滿的斟了一杯,但同時又痛苦地皺上了眉頭。她知道這酒是有害處的,尤其是對於咳嗽的人,然而葛生哥卻只有這酒才能消遣他心中的苦悶。 葛生哥一提起酒,果然又漸漸把剛才的事情忘記了。他並不會喝酒,以前年青的時候,他可以喝兩斤,帶著微醺的酒意,兩斤半加足了,三斤便要大醉。現在上了年紀,酒量衰退了,最多也喝不上兩斤,一斤是最好的。但為了咳嗽病,不能多喝,又為了酒價貴,也只得少喝了。因此他決定了每餐喝二兩到四兩。平常總是每餐二兩,早晨是不喝的,遇到意外的興奮,這才加到了四兩。他平生除了酒,沒有什麼嗜好。煙草聞了要咳嗽,麻將牌九是根本不懂的。只有酒,少不得,仿佛他的生命似的。好像是因為不敢多喝,不能多喝的緣故,和他的生成了一個不會性急的性格,近來愈加喝得慢了。他總是緩慢地一點一點的啜著,仿佛兩唇才浸到酒裡,酒杯就放下了,然後嘖嘖地用舌頭在兩唇上舐著,愛惜地細嘗那餘味。這應該是不會使他的神經興奮或者麻痹的,然而不知怎的,他這時卻把什麼事情都忘記了,愉快得像是在清澈的微波上蕩漾著的小舟。他一天到晚,不是為自己忙碌著,就是為人家忙碌著,沒有一點休息,只有酒一到手,便忘記了時間,成了他的無限止的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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