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彥 > 野火 | 上頁 下頁
一〇


  又是一陣吃吃的笑聲,隨後低低的說:

  「蟋蟀呀蟋蟀!……」

  「菊香!……你做什麼呀?……站住……」

  華生現在聽清楚是誰了,他叫著往那邊撲了過去。

  但菊香並不在那裡。一陣窸窸窣窣的草響,樹林北頭進口處,晃過一個穿白衣服的瘦削的身材。

  華生急忙地追出樹林,已不見那影蹤。

  一排高高低低的屋子,沉默地浸在青白的夜氣裡,田野間零亂地飛著的螢火蟲,仿佛黎明時候的失色的星光,偶然淡淡的亮了一下,便消失了。遠近和奏著低微的蟲聲,有時從遠處傳來了一陣犬吠聲。

  月亮到了天空的中央。時間已經很遲了。

  華生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悵惘地重新走進了樹林。

  他的心中充滿了煩惱。

  那幽暗,那蟲聲,那氣息,和那細徑上的柔軟的野草,仿佛夢裡遇到過似的。

  § 三

  第二天清晨,東方開始發白,華生就起來了。

  他一夜沒有睡熟,只是在床上輾轉著。剛剛疲乏地合上眼,什麼思想都襲來了。

  菊香,阿浩叔,葛生哥,阿如老闆,阿生哥,賣唱的瞎子,紡織娘,月亮,街道,……無窮盡的人和物,仿佛坐著車子,前前後後在他的腦袋上滾了過去,又滾了過來。

  喔喔的雞聲才啼第一遍,他就下了床,打開門,離開了那沉悶的房子,呼吸著清新涼爽的空氣,在田野間徘徊著。

  這時四周非常的沉寂,蟲聲已經靜止。沒有一點風,月亮到了西山最高峰的頂上,投著淡白微弱的光。東方的天空漸漸白亮起來,疏淡寥落的晨星在先後隱沒著,弧形地圍繞著的遠處的山,隱約地成了一橫排,辨不出遠近。朦朧的晨氣在地面上迷漫著,掩住了田野、河流、村莊和樹林。

  一會兒,黃昏上來似的,地面上黑了起來,月亮走進了西山頂上的黑雲後背。

  第二遍的雞聲喔喔地遠近回答著,打破了沉寂。

  天又漸漸亮了。

  地面上的晨氣在慢慢地收斂,近處的田野、河流和村莊漸漸顯露了出來,模糊的山峰一面清晰起來,一面卻像被田野和村莊推動著似的反而遠了。

  華生穿著一件白衣,一條藍色的短褲,打著赤腳,獨自在潮濕的田塍間走著。

  青綠的晚稻已經有他的膝蓋那麼高,柔弱地向田塍間斜伸著,愛撫地拂著華生的兩腿,落下了點點的露水。華生感覺到清涼而舒暢。

  他在默想著昨夜的事情。

  那真是夢一樣。

  菊香對他特別要好,他平日就感覺到了的,但昨夜的事情,他卻永不曾預料到的。

  她姓朱,本是離開傅家橋五裡地的朱家村人。她父親朱金章從小就是在傅家橋做生意的,後來自己有了一點積蓄,就在傅家橋開了一爿寶隆豆腐店,把家眷也搬來住了。那時菊香才八歲,拖著兩根辮子,比華生矮了一點點,常常和他在一處玩著。

  一連幾年,豆腐店的生意很不壞,也買進了幾畝田。遠近知道了便紛紛的來給菊香做媒。

  她父親選了又選,終於將她許配給了周家橋一家很有錢的人家。那時菊香才十二歲。

  但訂婚後三年,他們一家人走了壞運了。最先是菊香的母親生起病來,不到兩個月死了。留下一個十五歲的菊香和七歲的男孩。她父親照顧不過來,本想半年後,待她到了十六歲,就催男家迎媒的,不意那一年下半年,她的未婚夫也死了。

  第二年,豆腐店的生意又遭了一個打擊。

  四鄉鎮的一家豆腐店竟想出了主意,來奪他的生意,每天天才亮,就派了一個人挑著擔子,到傅家橋來,屋屋衖衖的叫著賣豆腐,這麼一來,雨天不要說,人家連晴天也懶得跑到街上去買豆腐,就照顧了上門的擔子。她父親雖然在傅家橋多年,家家戶戶有來往,但到底是別一村人,和傅家橋人不同姓,生意就突然清淡了下來。

  虧得菊香這時已經長得高大,也很能幹,能夠幫著她父親做生意,於是她父親就退去了兩個夥計,減少了一點開支。

  菊香是一個天生聰明的女孩子。她沒有讀過書,沒有學過算術。因為華生常到她店裡去,他曾經進過初等小學,認得一些字,略略懂得一點珠算,她就不時的問他,居然也給她學會了記帳算算了。

  這樣的子孩子在附近是不易找到的:既會刺繡挑花,又識字會記帳,而且又生得不壞。

  她雖然很瘦削,卻很清秀。眉目間常含著一種憂鬱的神情,叫人見了生憐,而性情卻又很溫和。

  一班人都稱讚她,又紛紛的來說媒了。但那中間很少人家能夠比得上從前周家橋的那一家,因此都給她父親拒絕了。

  她父親自從受了幾次的打擊以後,脾氣漸漸變壞了。他愛喝酒打牌,老是無節制的喝得大醉,罵夥計打學徒,荒廢了工作。要不是菊香給他支持著,這爿豆腐店早就該關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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