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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聽印象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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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名]桃椎 「五·四」運動以後,好像中國人就發生了一種新脾氣,是:倘有外國的名人或闊人新到,就喜歡打聽他對於中國的印象。 羅素②到中國講學,急進的青年們開會歡宴,打聽印象。羅素道:「你們待我這麼好,就是要說壞話,也不好說了。」急進的青年憤憤然,以為他滑頭。 蕭伯納周遊過中國,上海的記者群集訪問,又打聽印象。蕭道:「我有什麼意見,與你們都不相干。假如我是個武人,殺死個十萬條人命,你們才會尊重我的意見。」③革命家和非革命家都憤憤然,以為他刻薄。 這回是瑞典的卡爾親王④到上海了,記者先生也發表了他的印象:「……足跡所經,均蒙當地官民殷勤招待,感激之餘,異常愉快。今次遊覽觀感所得,對於貴國政府及國民,有極度良好之印象,而永遠不能磨滅者也。」這最穩妥,我想,是不至於招出什麼是非來的。 其實是,羅蕭兩位,也還不算滑頭和刻薄的,假如有這麼一個外國人,遇見有人問他印象時,他先反問道:「你先生對於自己中國的印象怎麼樣?」那可真是一篇難以下筆的文章。 我們是生長在中國的,倘有所感,自然不能算「印象」;但意見也好;而意見又怎麼說呢?說我們像渾水裡的魚,活得胡裡胡塗,莫名其妙罷,不像意見。說中國好得很罷,恐怕也難。這就是愛國者所悲痛的所謂「失掉了國民的自信」,然而實在也好像失掉了,向各人打聽印象,就恰如求籤問卜,自己心裡先自狐疑著了的緣故。 我們裡面,發表意見的固然也有的,但常見的是無拳無勇,未曾「殺死十萬條人命」,倒是自稱「小百姓」的人,所以那意見也無人「尊重」,也就是和大家「不相干」。至於有位有勢的大人物,則在野時候,也許是很急進的罷,但現在呢,一聲不響,中國「待我這麼好,就是要說壞話,也不好說了」。看當時歡宴羅素,而憤憤於他那答話的由新潮社⑤而發跡的諸公的現在,實在令人覺得羅素並非滑頭,倒是一個先知的諷刺家,將十年後的心思豫先說去了。 這是我的印象,也算一篇擬答案,是從外國人的嘴上抄來的。 九月二十日 【注釋】 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四日《申報·自由談》。 ② 羅素(B.Russell,1872─1970):英國哲學家。一九二〇年曾來中國,在北京大學講過學。 ③ 蕭伯納的話,見《論語》半月刊第十二期(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載鏡涵的《蕭伯納過滬談話記》:「問我這句話有什麼用──到處人家問我對於中國的印象,對於寺塔的印象。老實說──我有什麼意見與你們都不相干──你們不會聽我的指揮。假如我是個武人,殺死個十萬條人命,你們才會尊重我的意見。」 ④ 卡爾親王(Carl Gustav Oskar Fredrik Christian):當時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五世的侄子,一九三三年周遊世界,八月來中國。下引他對記者的談話,見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申報》。 ⑤ 新潮社:北京大學部分學生和教員組織的一個具有進步傾向的社團。一九一八年底成立,主要成員有傅斯年、羅家倫、楊振聲、周作人等。曾出版《新潮》月刊(一九一九年一月創刊)和《新潮叢書》。後來由於主要成員的變化,該社逐漸趨向右傾,無形解體;傅斯年、羅家倫等成為國民黨政權在教育文化方面的骨幹人物。 ⑥ 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文藝座談》雜誌刊載白羽遐的《內山書店小坐記》,說魯迅的一些雜文的內容都是從日本人內山完造的談話中「抄去在《自由談》發表」的。(參看《偽自由書·後記》)此處順筆反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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