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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題辭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魯迅記于廣州之白雲樓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北京《語絲》週刊第一三八期,在本書最初幾次印刷時都曾印入;一九三一年五月上海北新書局印第七版時被國民黨書報檢查機關抽去,一九四一年上海魯迅文集出版社出版《魯迅三十年集》時才重新收入。

  本篇作于廣州,當時正值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和廣州發生「四一五」反革命大屠殺後不久,它反映了作者在險惡環境下的悲憤心情和革命信念。

  本書所收的二十三篇散文詩,都作于北洋軍閥統治下的北京。作者在一九三二年回憶說:「後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夥伴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過已經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談。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誇大點說,就是散文詩,以後印成一本,謂之《野草》。(《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又在一九三四年十月九日致蕭軍信中說:「我的那一本《野草》,技術並不算壞,但心情太頹唐了,因為那是我碰了許多釘子之後寫出來的。」其中某些篇的文字較隱晦,據作者後來解釋:「因為那時難於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作者在廣州作的《怎麼寫》(後收入《三閑集》)一文中,曾描繪過他的這種心情:「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大歡喜:佛家語,指達到目的而感到極度滿足的一種境界。

   根本:草木的根須。「本」,即所謂「根須」之本,「本末」之本。

   陳死人:指死去很久的人。見《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塞。……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地面:比喻黑暗的舊社會。作者曾說,《野草》中的作品「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譯本序》)

   白雲樓:在廣州東堤白雲路。據《魯迅日記》,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作者由中山大學「移居白雲路白雲樓二十六號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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