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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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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睹棋山莊文集》五《魏子安墓誌銘》 咸豐中,予歸自永安,羸病幾死。稍間,或言曰:「魏子安至自蜀矣。」予躍然,乃就君而謁焉。君時困甚,授徒不足以自給而意氣自若,一見如舊,蹤跡日益親。其後各饑驅奔走,不常相聚。今年春,予之漳州。君挈家之延平,予與君約:「予幸得早歸,當買舟西上,作十日歡。」乃君解裝不及旬,而竟長往矣。悲夫!君名秀仁,字子安,一字子敦,侯官人。父本唐,曆官教職,有重名,世所稱為魏解元者。君其長子,盡傳其家學,而獨權奇有氣。少不利童試,年二十八,始補弟子員,即連舉丙午鄉試。當是時,教諭君官于外,夫人持家務,諸婦佐饔飧,兄弟抱書,互相師友,家門方隆盛。君複才名四溢,傾其儕輩,當路能言之士,多折節下交,而君獨居深念,忽高瞻遠矚,若有不得於其意者。既累應春官不第,乃游晉,游秦,遊蜀。故鄉先達,與一時能為禍福之人,莫不愛君重君,而卒不能為君大力。君見時事多可危,手無尺寸,言不見異,而亢髒抑鬱之氣,無所發舒,因遁為稗官小說,托于兒女子之私,名其書曰《花月痕》。其言絕沉痛。閱者訝之,而君初不以自明,益與為惝恍詼譎,而人終莫之測。最後主講成都之芙蓉書院。於是君年四十矣。劇賊起粵西,蹂躪湖南、北,盤踞金陵,浙閩皆警,聞問累月不通。君懸目萬里,生死皆疑。既而弟殉難;既而父棄養。欲歸無路,仰天椎胸,不自存濟。而蜀寇蠢動,焚掠慘酷,資裝俱盡。挾其殘書稚妾,寄命一舟,偵東伺西,與賊上下。君憤廉恥之不立,刑賞之不平,吏治之壞,而兵食戰守之無可恃也,乃出其聞見,指陳利弊,慎擇而謹發之,為《咄咄錄》。複依准邸報,博考名臣章奏,通人詩文,集為詩話,相輔而行。君著書滿家,而此二書,為尤不朽:蓋時務之蓍龜;功罪之金鑒;春秋之義;變《風》變《雅》之旨也!後世必有取焉。然而世乃不甚傳,獨傳其《花月痕》。嗟乎,知君固亦不易耶?君既歸,益寂寞無所向,米鹽瑣碎,百憂勞心。叩門請乞,苟求一飽。又以其間修治所著書,晨抄暝寫,汲汲顧影若不及。一年數病,頭童齒豁;而忽遭母夫人之變,形神益複支離。卒,年五十有六。葬于某山之原。君性疏直不齷齪,既數世齟齬,乃摧方為圓,見俗客亦謬為恭敬,周旋惟恐不當,顧其人方出戶,君或譏誚隨之。家無隔宿糧,得錢,輒置酒歡會。窮交數輩,抵掌高論,君目光如電,聲如洪鐘,嬉笑諧謔,千人皆廢。遇素所心折者,則出其書相質證,或能指瑕蹈隙,君敬聽唯唯,退,即篝燈點竄,不如意,則盡棄其舊。蓋其知人善下,精進不吝,有如此者!予之聞君名也,由於川。川實未見君,見所為《荔枝詞》而善之。今川歿矣,君又繼之,使餘以悲川者悲君,君如有知,能無憾耶?然君書俱在,謂非後死者之責耶?乃錄其部目,而系之銘。畀君弟若子,使刻于石,以詔來者。 《陔南石經考》四卷 《熹平石經遺文考》一卷 《正始石經遺文考》一卷 《開成石經校文》十二卷 《石經訂顧錄》二卷 《西蜀石經殘本》一卷 《北宋石經殘本》一卷 《南宋石經殘本》一卷 《洛陽漢魏石經考》一卷 《西安開成石經考》一卷 《益都石經考》一卷 《開封石經考》一卷 《臨安石經考》一卷 《陔南山館詩話》十卷 《咄咄錄》四卷 《蹇蹇錄》二卷 《彤史拾遺》四卷 《三朝讜論》四卷 《故我論詩錄》二卷 《論詩瑣錄》二卷 《丹鉛雜識》四卷 《榕陰雜掇》二卷 《蠶桑瑣錄》一卷 《湖壖閒話》一卷 《懲惡錄》一卷 《幕錄》二卷 《巴山嘵音錄》一卷 《春明摭錄》四卷 《銅仙殘淚》一卷 《陔南山館文錄》四卷 《陔南山館駢體文抄》一卷 《陔南山館詩集》二卷 《碧花凝唾集》一卷 銘曰:有美一人黔而豐,腰腳不健精神充,胸有爐錘筆有風,百煉元氣貫當中。蚩蚩者婆醉者翁,禿烏狡兔爭西東。傍立側睨讓乃公,笑駡非慢拜非恭。大聲疾呼亶不聰,著書百卷完天功。 《課餘續錄》一 子安為魏丈又瓶本唐教授之長子。教授五子,次子愉秀孚,秀才,長於禮;三子壽起,秀才,長於書,皆有遺著。而製作之才,子安為最,撰述宏富,詳予所作墓誌銘。然而今之盛傳者,則在其《花月痕》小說。是時子安旅居山西,就太原知府保眠琴太守館。太守延師課子,不一人,亦不一途:課經,課史,課詩,課文,課字畫,課騎射,下而課彈唱,課拳棒,亦皆有師,人占一時,課畢即退。子安則課詩之師也,巳時登席,授五言四韻一首,命題擬一首,事畢矣。歲修三百金。以故子安多暇日;欲讀書,又苦叢雜,無聊極乃創為小說,以自寫照。其書中所稱韋瑩字癡珠者,即子安也。方草一兩回,適太守入其室,見之,大歡喜。乃與子安約:十日成一回,一回成,則張盛席,招菊部,為先生潤筆壽。於是浸淫數十回,成巨帙焉。是《花月痕》者,乃子安花天月地,沉酣醉夢中,嘻笑怒駡,而一瀉其肮髒不平之氣者也。雖曰《虞初》之續,實為玩世之雄。子安既沒,予謂子愉曰:「《花月痕》雖小說,畢竟是才人吐屬。其中詩文,詞賦,歌曲,無一不備,且皆嫻雅,市儈大腹賈未必能解。若載之京華,懸之五都之市,落拓之京員,需次之窮宦,既無力看花,又無量飲酒,昏悶欲死,一見此書,必且破其炭敬別敬之餘囊,亂擲金錢,負之而趨矣。於是捆載而歸,為子安刻他書,豈不妙哉!」子愉亦以為然,逡巡未及行,其同宗或取而刻之,聞亦頗獲利市;近又聞上海已有翻本矣。子安所著書,以《石經》為大宗,其《訂顧錄》二卷,是為亭林諍友。而予尤賞其《陔南詩話》十卷,附《咄咄錄》四卷,是為庀史,必傳之作。是時子安游秦,居同鄉王文勤公節署。子安,文勤之年家子也。文勤愛重其才,招入幕府。《石經》既近在咫尺,朝夕可以摩挲,故考訂較精。節署四方文報所集,而一時名人詩文集亦易備,子安據以成編,其中夷務,海寇,發賊,回逆,撚匪,時政得失,無不羅列。雖傳聞異詞,而大略可以根據。惟采詩過繁,不無玉石雜糅之患。予題其後曰:「詩史一筆兼,孤憤固無兩。偏舟養羈魂,亂離憶疇曩。匪惟大事記,變風此遺響。」又哭子安句云:「憂樂兼家國,千夫氣不如。亂離垂死地,功罪敢言書。」云云,亦為此發也。蓋子安客川陝十餘年,身經喪亂,事多目擊,固異日金匱石渠,編摩之所不廢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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