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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6月16日致李樺


  李樺先生:

  五月廿四日信早收到;每次給我的《現代版畫》,也都收到的。但這幾年來,非病即忙,連回信也到今天才寫,真是抱歉之至。

  所說的北國的朋友對於木刻的意見和選刊的作品,我偶然也從日報副刊上看見過,但意見並不盡同。所說的《現代版畫》的內容小資產階級的氣分太重,固然不錯,但這是意識如此,所以有此氣分,並非因此而有「意識墮落之危險」,不過非革命的而已。但要消除此氣分,必先改變這意識,這須由經驗,觀察,思索而來,非空言所能轉變,如果硬裝前進,其實比直抒他所固有的情緒還要壞。因為前者我們還可以看見社會中一部分人的心情的反映,後者便成為虛偽了。

  木刻是一種作某用的工具,是不錯的,但萬不要忘記它是藝術。它之所以是工具,就因為它是藝術的緣故。斧是木匠的工具,但也要它鋒利,如果不鋒利,則斧形雖存,即非工具,但有人仍稱之為斧,看作工具,那是因為他自己並非木匠,不知作工之故。五六年前,在文學上曾有此類爭論,現在卻移到木刻上去了。

  由上說推開來,我以為木刻是要手印本的。木刻的美,半在紙質和印法,這是一種,是母胎;由此製成鋅版,或者簡直直接鍍銅,用於多數印刷,這又是一種,是苗裔。但後者的藝術價值,總和前者不同。所以無論那裡,油畫的名作,雖有縮印的銅板,原畫卻仍是美術館裡的寶貝。自然,中國也許有再也沒有手印的餘裕的時候,不過這還不是目前,待那時再說。

  不過就是鋅板,也與印刷術有關,我看中國的製版術和印刷術,時常把原畫變相到可悲的狀態,時常使我連看也不敢看了。

  「連環木刻」也並不一定能負普及的使命,現在所出的幾種,大眾是看不懂的。現在的木刻運動,因為觀者有許多層——有智識者,有文盲——也須分許多種,首先決定這回的對象,是那一種人,然後來動手,這才有效。這與一幅或多幅無關。

  《現代木刻》的缺點,我以為選得欠精,但這或者和出得太多有關係。還有,是題材的範圍太狹。譬如靜物,現在有些作家也反對的,但其實是那「物」就大可以變革。槍刀鋤斧,都可以作靜物刻,草根樹皮,也可以作靜物刻,則神采就和古之靜物,大不相同了。

  其次,是關於外國木刻的事〔1〕。這時候已經過去了,但即使來得及,也還是不行。因為我的住所不安定,書籍繪畫,都放在別處,不能要取就取的。但存著可惜,我正在計畫像《引玉集》似的翻印一下。前兩月,曾將K.KollwitL的板畫〔2〕(銅和石)二十餘幅,寄到北平去複印,但將來的結果,不知如何。

  我愛版畫,但自己不是行家,所以對於理論,沒有全盤的話好說。至於零星的意見,則大略如上。中國自然最需要刻人物或故事,但我看木刻成績,這一門卻最壞,這就因為蔑視技術,缺少基礎工夫之故,這樣下去,木刻的發展倒要受害的。

  還有一層,《現代版畫》中時有利用彩色紙的作品,我以為這是可暫而〔而〕不可常的,一常,要流於纖巧,因為木刻究以黑白為正宗。

  專此布複,即頌時綏。

  迅頓首 六月十六日

  〔1〕關於外國木刻的事據收信人回憶,當時他得悉魯迅收藏有大量外國版畫,並曾舉辦過展覽,想去上海參觀。

  〔2〕K.KollwitL的板畫指《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魯迅選編,一九三六年五月以三閒書屋名義出版。該書先在北平印製圖畫,後在上海補印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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