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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6月2日致鄭振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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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諦先生: 五月二十八日信,今日午後收到。去年底,先生不是說過,《十竹齋箋譜》文求堂雲已售出了麼?前日有內山書店店員從東京來,他說他見過,是在的,但文求老頭子〔1〕惜而不賣,他以為還可以得重價。又見文求今年書目,則書名不列在內,他蓋藏起來,當作寶貝了。我們的翻刻一出,可使此寶落價。 但我們的同胞,真也刻的慢,其悠悠然之態,固足令人佩服,然一生中也就做不了多少事,無怪古人之要修仙,蓋非此則不能多看書也。年內先印兩種,極好。舊紙及毛邊,最好是不用,蓋印行之意,廣布者其一,久存者其二,所以紙張須求其耐久。倘辦得到,不如用黃羅紋紙,買此種書者必非精窮人,每本貴數毛當不足以餒其氣。又聞有染成顏色,成為舊紙之狀者,倘染工不貴而所用顏料不至蝕紙使脆,則宣紙似亦可用耳。 另選百二十張以制普及版,也是最要緊的事,這些畫,青年作家真應該看看了。看近日作品,于古時衣服什器無論矣,即畫現在的事,衣服器具,也錯誤甚多,好像諸公于裸體模特兒之外,都未留心觀察,然而裸體畫仍不佳。本月之《東方雜誌》(卅一卷十一號)上有常書鴻〔2〕所作之《裸女》,看去仿佛當胸有特大之乳房一枚,倘是真的人,如此者是不常見的。蓋中國藝術家,一向喜歡介紹歐洲十九世紀末之怪畫,一怪,即便于胡為,於是畸形怪相,遂彌漫于畫苑。而別一派,則以為凡革命藝術,都應該大刀闊斧,亂砍亂劈,凶眼睛,大拳頭,不然,即是貴族。我這回之印《引玉集》,大半是在供此派諸公之參考的,其中多少認真,精密,那有仗著「天才」,一揮而就的作品,倘有影響,則幸也。 《引玉集》印三百部,序跋是在上海排好,打了紙板寄去的(但他們竟顛倒了兩頁),印,紙,裝訂,連運費在內,共三百二十元(合中國錢),但印中國木刻,恐怕不行。《引玉集》原圖,本多小塊,所以書不妨小,這回卻至少非加大三分之一不可,加大的印價,日前已去函問,得複後當通知。大約每本六十圖,則當需二元,百二十圖分兩本,成本當在四元至三元半,售價至少也得定五元了。 投稿家非投稿不可,而所見又不多,得一小題,便即大做,而且往往反復不已。《桂公塘》事〔3〕即其一,我以為大可置之不理,此種辯論,廢時失業,實不如閑坐也。近來時被攻擊,慣而安之,縱令誣我以可死之罪,亦不想置辯,而至今亦終未死,可見與此輩講理,乃反而上當耳。例如鄉下頑童,常以紙上畫一烏龜,貼於人之背上,最好是毫不理睬,若認真與他們辯論自己之非烏龜,豈非空費口舌。 小品文本身本無功過,今之被人詬病,實因過事張揚,本不能詩者爭作打油詩;凡袁宏道李日華〔4〕文,則譽為字字佳妙,於是而反感隨起。總之,裝腔作勢,是這回的大病根。其實,文人作文,農人掘鋤,本是平平常常,若照相之際,文人偏要裝作粗人,玩什麼「荷鋤帶笠圖」,農夫則在柳下捧一本書,裝作「深柳讀書圖」之類,就要令人肉麻。現已非晉,或明,而《論語》及《人間世》作者,必欲作飄逸閑放語,此其所以難也。 但章之攻林〔5〕,則別有故,章編《人言》〔6〕,而林辭編輯,自辦刊物,故深恨之,仍因利益而已,且章頗惡劣,因我在外國發表文章,而以軍事裁判暗示當局〔7〕者,亦此人也。居此已近五年,文壇之墮落,實為前此所未見,好像也不能再墮落了。 本月《文學》已見,內容極充實,有許多是可以藉此明白中國人的思想根柢的。頃讀《清代文字獄檔》〔8〕第八本,見有山西秀才欲娶二表妹不得,乃上書於乾隆,請其出力,結果幾乎殺頭。真像明清之際的佳人才子小說,惜結末大不相同耳。清時,許多中國人似並不悟自己之為奴,一歎。 專此布達,即請 著安。 迅頓首 六月二日夜。 注釋: 〔1〕文求老頭子指日本文求堂(書店)的店主田中慶太郎,別名田中救堂。 〔2〕常書鴻浙江杭州人,美術家,曾留學法國。 〔3〕《桂公塘》事參看340516②信及其有關注。 〔4〕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北公安人,明代文學家。著有《袁中郎全集》。他與兄宗道、弟中道提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創作,被稱為「公安派」。李日華(1565~1635),字君實,浙江嘉興人,明代文學家。著有《紫桃軒雜綴》、《味水軒日記》等,作品主要表現封建士大夫的閒適情調。 〔5〕章之攻林章,指章克標,浙江海寧人。林,指林語堂。參看340516②信注〔12〕。 〔6〕《人言》綜合性週刊,郭明(邵洵美)、章克標等編輯,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九日在上海創刊,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三日停刊。 〔7〕章克標以「軍事裁判暗示當局」的事,參看340306②信注〔5〕。 〔8〕《清代文字獄檔》前故宮博物院文獻館編,據軍機處檔案、宮中所存官員繳回的朱批奏摺、實錄等輯錄,共九輯。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四年陸續出版。這裡所說的事,見該書第八輯內「馮起炎注解易詩二經欲行投呈案」,參看《且介亭雜文·隔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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