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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5月16日致鄭振鐸


  西諦先生:

  頃得十二日惠函,複印木刻圖等一卷,亦同時收到。能有《箋譜補編》,亦大佳,但最好是另有人仿辦,倘以一人兼之,未免太煩,且只在一件事中打圈子也。加入王、馬〔1〕兩位為編輯及作序,我極贊同,且以為在每書之首葉上,可記明原本之所從來,如《四部叢刊》〔2〕例,庶幾不至掠美。《十竹齋箋譜》刻成印一二批後,以板贈王君,我也贊成的,但此非繁銷書,印售若干後,銷路恐未必再能怎麼盛大,王君又非商人,不善經營,則得之亦何異於駿骨〔3〕。其實何妨在印售時,即每本增價壹二成,作為原本主人之報酬,買者所費不多,而一面反較有實益也。至於版,則當然仍然贈與耳。《雕版畫集》〔4〕印刷甚好,圖則《浣紗》《焚香》最佳,《柳枝》較遜,所惜者紙張不堅,恐難耐久,然亦別無善法。此書無《北平箋譜》之眩目,購者自當較少,但百部或尚可售罄。有圖無說,非專心版本者莫名其妙,詳細之解說,萬不可缺也。

  得來函後,始知《桂公塘》〔5〕為先生作,其先曾讀一遍,但以為太為《指南錄》〔6〕所拘束,未能活潑耳,此外亦無他感想。別人批評,亦未留意。《文學》中文,往往得酷評,蓋有些人以為此是「老作家」集團所辦,故必加以打擊。至於謂「民族作家」者,大約是《新壘》〔7〕中語,其意在一面中傷《文學》,儕之民族主義文學,一面又在譏刺所謂民族主義作家,笑其無好作品。此即所謂「左打左派,右打右派」,《鐵報》〔8〕以來之老拳法,而實可見其無「壘」也。《新光》〔9〕中作者皆少年,往往粗心浮氣,傲然陵人,勢所難免,如童子初著皮鞋,必故意放重腳步,令其橐橐作聲而後快,然亦無大惡意,可以一笑置之。但另有文氓,惡劣無極,近有一些人,聯合謂我之《南腔北調集》乃受日人萬金而作,意在賣國,稱為漢奸;〔10〕又有不滿於語堂者,竟在報上造謠,謂當福建獨立〔11〕時,曾秘密前去接洽。是直欲置我們於死地,這是我有生以來,未嘗見此黑暗的。

  烈文系他調,其調開之因,與「林」之論戰〔12〕無涉,蓋另有有力者,非其去職不可,而暗中發動者,似為待[侍]桁。此人在官場中,蓋已頗能有作為,且極不願我在《自由談》投稿。揭發何家槐偷稿事件〔13〕,即彼與楊邨人所為,而《自由談》每有有利於何之文章,遂招彼輩不滿,後有署名「宇文宙」者之一文,〔14〕彼輩疑為我作,因愈怒,去黎之志益堅,然宇文實非我,我亦終未知其文中雲何也。梓生忠厚,然膽小,看這幾天,投稿者似與以前尚無大不同,但我看文氓將必有稿勒令登載,違之,則運命與烈文同。要之,《自由談》恐怕是總歸難辦的。

  不動筆誠然最好。我在《野草》中,曾記一男一女,持刀對立曠野中,無聊人競隨而往,以為必有事件,慰其無聊,而二人從此毫無動作,以致無聊人仍然無聊,至於老死,題曰《復仇》,亦是此意。但此亦不過憤激之談,該二人或相愛,或相殺,還是照所欲而行的為是。因為天下究竟非文氓之天下也。

  匆複,即請道安。

  迅頓首 五月十六夜。

  短文〔15〕當作一篇,於月底寄上。

  又及

  〔1〕王即王孝慈,河北通縣(今屬北京)人,古籍收藏家。馬,即馬廉(1893~1935),字隅卿,浙江鄞縣人,古典小說研究家。曾任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2〕《四部叢刊》叢書,張元濟輯,分經、史、子、集四部。一九二〇年至一九二二年商務印書館影印出版。

  〔3〕駿骨駿馬之骨。《戰國策。燕軍》中有「以千金求千里馬,千里馬不可得,遂以五百金買千里馬之骨」的故事。這裡用以比喻有佳名而無實用之物。

  〔4〕《雕版畫集》鄭振鐸當時計劃編印的一部中國古代版畫集。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二年出版時定名為《中國版畫史圖錄》,內收唐五代至民國版畫史實及圖錄,正文四卷,圖錄二十卷(共一千七百餘幅)。當時已搜集到明代傳奇劇本《浣紗記》、《焚香記》和元明雜劇集《柳枝集》等,並已試印插圖樣張。

  〔5〕《桂公塘》歷史小說,郭源新(鄭振鐸)著,系根據文天祥《指南錄》寫成。載《文學》月刊第二卷第四期(一九三四年四月)。

  〔6〕《指南錄》詩集,宋代文天祥奉使北營後得間南歸期間作,共四卷。

  〔7〕《新壘》文藝月刊,汪精衛改組派部分政客支持的刊物,李焰生主編,一九三三年一月在上海創刊,一九三五年六月停刊。該刊第三卷第四期、第五期(一九三四年四、五月)連續發表署名「馬兒」(李焰生)的《郭源新的〈桂公塘〉》、「天狼」的《評〈桂公塘〉》,它們在攻擊左翼作家作品、抱怨「民族主義文學」「沒有一篇好東西出來」的同時,認為《桂公塘》「是真正的民族文藝,國家文藝」。

  〔8〕《鐵報》小報,一九二九年七月七日在上海創刊,初為三日刊,後改日刊,一九四九年六月十三日停刊。該報標榜「鐵面無私,有聞必錄」。

  〔9〕《新光》未詳。

  〔10〕誣衊魯迅為漢奸的事見上海《社會新聞》第七卷第十二期(一九三四年五月六日)署名「思」的《魯迅願作漢奸》一文。其中誣衊魯迅「搜集其一年來詆毀政府之文字,編為《南腔北調集》,丐其老友內山完造介紹於日本情報局,果然一說便成,魯迅所獲稿費幾及萬元……樂於作漢奸矣。」

  〔11〕福建獨立指一九三三年十一月的福建事變,參看331205④信注〔3〕。《社會新聞》第七卷第十二期曾發表署名「天一」的《林語堂幻變記》,說林語堂在福建事變時,「大吊蔡廷鍇、蔣光鼐的膀子……寫信給蔡廷鍇表示欽佩。人民政府成立了,他曾到福建去了一趟。」

  〔12〕「林」之論戰指林語堂退出《人言》另辦《人間世》而引起的一場論戰。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六、二十八、三十日及五月三日《申報·自由談》曾刊載《人言》週刊編輯郭明、謝雲翼、章克標與林語堂之間的通訊,在通訊中,林語堂指責《人言》等刊物攻擊《人間世》。

  〔13〕揭發何家槐偷稿事指韓侍桁寫了《何家槐的創作問題》,載一九三四年三月七日《申報·自由談》。楊邨人寫了《關於何家槐》,載《文化列車》第十一期(一九三四年三月五日)。

  〔14〕署名「宇文宙」者一文指《對於何徐創作問題的感想》,載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一日《申報·自由談》。宇文宙,任白戈的筆名。

  〔15〕短文指《看圖識字》,後收入《且介亭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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