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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5月6日致楊霽雲


  霽雲先生:

  四日惠函已讀悉。關於近日小品文的流行,我倒並不心痛。以革新或留學獲得名位,生計已漸充裕者,很容易流入這一路。蓋先前原著鬼迷,但因環境所迫,不得不新,一旦得志,即不免老病復發,漸玩古董,始見老莊〔1〕,則驚其奧博,見《文選》,則驚其典贍,見佛經,則服其廣大,見宋人語錄〔2〕,又服其平易超脫,驚服之下,率爾宣揚,這其實還是當初沽名的老手段。有一部分青年是要受點害的,但也原是脾氣相近之故,於大局卻無大關係,例如《人間世》出版後,究竟不滿者居多;而第三期已有隨感錄,雖多溫暾話,然已與編輯者所主張的「閒適」〔3〕相矛盾。此後恐怕還有變化,倘依然一味超然物外,是不會長久存在的。

  我們試看撰稿人名單〔4〕,中國在事實上確有這許多作者存在,現在都網羅在《人間世》中,藉此看看他們的文章,思想,也未嘗無用。只三期便已證明,所謂名家,大抵徒有其名,實則空洞,其作品且不及無名小卒,如《申報》「本埠附刊」〔5〕或「業餘週刊」中之作者。至於周作人之詩,其實是還藏些對於現狀的不平的,但太隱晦,已為一般讀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過,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覺得討厭了。

  我的不收在集子裡的文章,大約不多,其中有些是遺漏的,有些是故意刪掉的,因為自己覺得無甚可取。《浙江潮》〔6〕中所用筆名,連自己也忘記了,只記得所作的東西,一篇是《說鈤》(後來譯為雷錠),一篇是《斯巴達之魂》(?);還有《地底旅行》,也為我所譯,雖說譯,其實乃是改作,筆名是「索子」,或「索士」,但也許沒有完。

  三十年前,弄文學的人極少,沒有朋友,所以有些事情,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現在都說我的第一篇小說是《狂人日記》,其實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東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說〔7〕,登在《小說林》(?)上。那時恐怕還是革命之前,題目和筆名,都忘記了,內容是講私塾裡的事情的,後有惲鐵樵〔8〕的批語,還得了幾本小說,算是獎品。那時還有一本《月界旅行》,也是我所編譯,以三十元出售,改了別人的名字了。又曾譯過世界史〔9〕,每千字五角,至今不知道曾否出版。張資平式的文販,其實是三十年前就有的,並不是現在的新花樣。攻擊我的人物如楊邨人者,也一向就有,只因他的文章,隨生隨滅,所以令人覺得今之叭兒,遠不如昔了,但我看也差不多。

  婁如瑛君和我,恐怕未必相識,因為我離開故鄉已三十多年,他大約不過二十餘,不會有相見的機會。日前曾給我一信,想是問了先生之後所發的,信中有幾個問題,即與以答覆,以後尚無信來。

  「碎割」之說〔10〕,是一種牢騷,但那時我替人改稿,紹介,校對,卻真是起勁,現在是懶得多了,所以寫幾句回信的工夫倒還有。

  此複,即頌

  時綏。

  魯迅 五月六夜。

  注釋:

  〔1〕老莊指《老子》和《莊子》。《老子》,即《道德經》,相傳為春秋時老聃著,是道家的主要經典。《莊子》,參看331105信注〔4〕。

  〔2〕宋人語錄宋代的一種紀錄授業、傳道的文體,不重文字修飾,隨講隨記,如《程頤語錄》、《朱熹語錄》等。林語堂在《論語》第二十六期(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發表《論語錄體之用》一文,鼓吹「吾惡白話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語錄體。」「蓋語錄簡練可如文言,質樸可如白話,有白話之爽利,無白話之囉嗦。」

  〔3〕「閒適」《人間世》編者在創刊號(一九三四年四月五日)《發刊詞》中說,小品文「特以自我為中心,以閒適為格調」。

  〔4〕指《人間世》創刊號所列四十九人的「特約撰稿人」名單。

  〔5〕《申報》「本埠附刊」即《申報·本埠增刊》。「業餘週刊」為該增刊的一個專欄。

  〔6〕《浙江潮》綜合性月刊,孫翼中、許壽裳等編輯,光緒二十九年(1903)二月在東京創刊,出至第十二期停刊。

  〔7〕一篇文言短篇小說指《懷舊》。該篇在《小說月報》(非《小說林》)第四卷第一號(一九一三年四月)發表時,篇末附有惲鐵樵的按語:「實處可致力。然初步不誤。靈機人所固有。非難事也。曾見青年才解握管。便講詞章。卒致滿紙鋀飣。無有是處。亟宜以此等文字藥之。」《小說林》,文藝月刊,黃摩西主編,一九〇七年一月創刊,一九〇八年九月出至第十二期停刊。

  〔8〕惲鐵樵(1878~1935)名樹玨,別名冷風,江蘇武進人。民國初年曾主編《小說月報》,後行醫。

  〔9〕世界史未詳,譯稿未發現。

  〔10〕「碎割」之說參看《兩地書·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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