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偽自由書 | 上頁 下頁
文人無文


  在一種姓「大」的報的副刊上,有一位「姓張的」在「要求中國有為的青年,切勿借了『文人無行』的幌子,犯著可詬病的惡癖。」這實在是對透了的。但那「無行」的界說,可又嚴緊透頂了。據說:「所謂無行,並不一定是指不規則或不道德的行為,凡一切不近人情的惡劣行為,也都包括在內。」

  接著就舉了一些日本文人的「惡癖」的例子,來作中國的有為的青年的殷鑒,一條是「宮地嘉六愛用指爪搔頭發」,還有一條是「金子洋文喜舐嘴唇」。

  自然,嘴唇乾和頭皮癢,古今的聖賢都不稱它為美德,但好像也沒有斥為惡德的。不料一到中國上海的現在,愛搔喜舐,即使是自己的嘴唇和頭髮罷,也成了「不近人情的惡劣行為」了。如果不舒服,也只好熬著。要做有為的青年或文人,真是一天一天的艱難起來了。

  但中國文人的「惡癖」,其實並不在這些,只要他寫得出文章來,或搔或舐,都不關緊要,「不近人情」的並不是「文人無行」,而是「文人無文」。

  我們在兩三年前,就看見刊物上說某詩人到西湖吟詩去了,某文豪在做五十萬字的小說了,但直到現在,除了並未豫告的一部《子夜》而外,別的大作都沒有出現。

  拾些瑣事,做本隨筆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的是有的。講一通昏話,稱為評論;編幾張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羅猥談,寫成下作;聚集舊文,印作評傳的是有的。甚至於翻些外國文壇消息,就成為世界文學史家;湊一本文學家辭典,連自己也塞在裡面,就成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現在到底也都是中國的金字招牌的「文人」。

  文人不免無文,武人也一樣不武。說是「枕戈待旦」的,到夜還沒有動身,說是「誓死抵抗」的,看見一百多個敵兵就逃走了。只是通電宣言之類,卻大做其駢體,「文」得異乎尋常。「偃武修文」,古有明訓,文星全照到營子裡去了。

  於是我們的「文人」,就只好不舐嘴唇,不搔頭發,揣摩人情,單落得一個「有行」完事。

  三月二十八日

  〔備考〕:

  惡癖 ﹙文/若穀﹚

  「文人無行」久為一般人所詬病。

  所謂「無行」,並不一定是不規則或不道德的行為,凡一切不近人情的惡劣行為,也都包括在內。

  只要是人,誰都容易沾染不良的習慣,特別是文人,因為專心文字著作的緣故,在日常生活方面,自然免不了有怪異的舉動,而且,或者也因為工作勞苦的緣故,十人中九人是染著不良嗜好,最普通的,是喜歡服用刺激神經的興奮劑,捲煙與咖啡,是成為現代文人流行的嗜好品了。

  現代的日本文人,除了抽煙喝咖啡之外,各人都犯著各樣的怪奇惡癖。前田河廣一郎愛酒若命,醉後呶鳴不休;谷崎潤一郎愛聞女人的體臭和嘗女人的痰涕;今東光喜歡自炫學問宣傳自己;金子洋文喜舐嘴唇;細田源吉喜作猥談,朝食後熟睡二小時;宮地嘉六愛用指爪搔頭發;宇野浩二醺醉後侮慢侍妓;林房雄有奸通癖;山本有三乘電車時喜橫膝斜坐;勝本清一郎談話時喜用拇指挖鼻孔。形形色色,不勝枚舉。

  日本現代文人所犯的惡癖,正和中國舊時文人辜鴻鳴喜聞女人金蓮同樣的可厭,我要求現代中國有為的青年,不但是文人,都要保持著健全的精神,切勿借了「文人無行」的幌子,再犯著和日本文人同樣可詬病的惡癖。

  三月九日,《大晚報》副刊《辣椒與橄欖》。

  〔風涼話?〕:

  第四種人 ﹙文/周木齋﹚

  四月四日《申報》「自由談」,載有何家幹先生《文人無文》一文,論中國的文人,有云:

  「『不近人情』的並不是『文人無行』,而是『文人無文』。拾些瑣事,做本隨筆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是有的。進一通昏話,稱為評論;編幾張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羅猥談,寫成下作;聚集舊文,印作評傳的是有的。甚至於翻些外國文壇消息,就成為世界文學史專家;湊一本文學家辭典,連自己也塞在裡面,就成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現在到底也都是中國的金字招牌的文人。」

  誠如這文所說,「這實在是對透了的」。

  然而例外的是:

  「直到現在,除了並未預告的一部《子夜》而外,別的大作卻沒有出現。」

  「文」的「界說」,也可借用同文的話,「可又嚴緊透頂了」。

  這文的動機,從開首的幾句,可以知道直接是因「一種姓『大』的副刊上一位『姓×的』」關於「文人無行」的話而起的。此外,聽說「何家幹」就是魯迅先生的筆名。

  可是議論雖「對透」,「文」的「界說」雖「嚴緊透頂」,但正惟因為這樣,卻不提防也把自己套在裡面了;縱然魯迅先生是以「第四種人」自居的。

  中國文壇的充實而又空虛,無可諱言也不必諱言。不過在矮子中間找長人,比較還是有的。我們企望先進比企圖誰某總要深切些,正因熟田比荒地總要容易收穫些。以魯迅先生的素養及過去的造就,總還不失為中國的金鋼鑽招牌的文人吧。但近年來又是怎樣?單就他個人的發展而言,卻中畫了,現在不下一道罪己詔,頂倒置身事外,說些風涼話,這是「第四種人」了。名的成人!

  「不近人情」的固是「文人無文」,最要緊的還是「文人不行」(「行」為動詞)。「進,吾往也!」

  四月十五日,《濤聲》二卷十四期。

  〔乘涼〕:

  兩誤一不同 ﹙文/家幹﹚

  這位木齋先生對我有兩種誤解,和我的意見有一點不同。

  第一是關於「文」的界說。我的這篇雜感,是由《大晚報》副刊上的《惡癖》而來的,而那篇中所舉的文人,都是小說作者。這事木齋先生明明知道,現在混而言之者,大約因為作文要緊,顧不及這些了罷,《第四種人》這題目,也實在時新得很。

  第二是要我下「罪己詔」。我現在作一個無聊的聲明:

  何家幹誠然就是魯迅,但並沒有做皇帝。不過好在這樣誤解的人們也並不多。

  意見不同之點,是:凡有所指責時,木齋先生以自己包括在內為「風涼話」;我以自己不包括在內為「風涼話」,如身居上海,而責北平的學生應該赴難,至少是不逃難之類〔8〕。

  但由這一篇文章,我可實在得了很大的益處。就是:

  凡有指摘社會全體的癥結的文字,論者往往謂之「罵人」。先前我是很以為奇的。至今才知道一部分人們的意見,是認為這類文章,決不含自己在內,因為如果兼包自己,是應該自下罪己詔的,現在沒有詔書而有攻擊,足見所指責的全是別人了,於是乎謂之「罵」。且從而群起而罵之,使其人背著一切所指摘的癥結,沉入深淵,而天下於是乎太平。

  七月十九日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

   指《大晚報·辣椒與橄欖》上張若穀的《惡癖》一文,原文見本篇「備考」。

   宮地嘉六(1884─1958):日本小說家。工人出身,曾從事工人運動。作品有《煤煙的臭味》《一個工人的筆記》等。

   金子洋文:日本小說家、劇作家。早期曾參加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作品有小說《地獄》、劇本《槍火》等。

   《子夜》:長篇小說,茅盾著。一九三三年一月上海開明書店出版。

   「偃武修文」:語見《尚書·武成》:「王來自商;至於豐,乃偃武修文。」

   文星:即文曲星,又稱文昌星,舊時傳說中主宰文運的星宿。

   周木齋指責學生逃難的話,參看本卷第10頁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