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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毅傳


  李朝威撰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有客于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裡,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裡,乃止。見有婦人,牧羊於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

  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于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僕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于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禦。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

  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於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託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

  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唯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乖懇願。子有何術,可導我邪?」

  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

  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後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

  毅曰:「敬聞命矣。」

  女遂于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乃置書囊中,因複問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豈宰殺乎?」

  女曰:「非羊也,雨工也。」

  「何為雨工?」

  曰:「雷霆之類也。」

  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齕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

  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

  語竟,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餘到鄉。還家,乃訪於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於波間,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

  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

  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

  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台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於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伺焉。」

  毅曰:「此何所也?」

  夫曰:「此靈虛殿也。」

  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於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於翠楣,飾琥珀於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日:「洞庭君安在哉?」

  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

  毅曰:「何謂《火經》?」

  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穀。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聖,發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聽焉。」

  語畢而宮門辟。景從雲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

  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

  毅對曰:「然。」

  毅而設拜,君亦拜,命坐於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為乎?」

  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於楚,遊學于秦。昨下第,閑驅涇水之俟,見大王愛女牧羊于野,風環雨鬢,所不忍視。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於此。』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托書於毅。毅許之,今以至此。」

  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診堅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構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發,何敢負德!」

  詞畢,又哀吒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視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怕錢塘所知。」

  毅曰:「錢塘,何人也?」

  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

  毅曰:「何故不使知?」

  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於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系於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

  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拆地裂,宮殿擺簸,雲煙沸湧。俄有赤龍長千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瑣,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僕地。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

  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願得生歸,以避複來。」

  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

  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俄而祥風慶雲,融融怡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後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璫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于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

  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有頃,君複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于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

  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

  毅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後回告兄曰:「向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遣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複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

  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

  曰:「六十萬。」

  「傷稼乎?」

   曰:「八百里。」

  「無情郎安在?」

  曰:「食之矣。」

  君憮然曰:「頑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聖,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已去,勿複如是。」

  錢塘複再拜。是夕,遂宿毅於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於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

  旌傑氣,顧驟悍栗,坐客視之,毛髮皆豎。複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

  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於舞人。然後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聖兮,薄社依牆。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

  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

  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於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複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雲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

  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複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後宮中之人,鹹以綃采珠璧,投於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後。毅笑語四顧,愧揖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複宿於凝光殿。翌日,又宴毅於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邪?愚有衷曲,欲一陳於公。如可,則俱在雲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

  毅曰:「請聞之。」

  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於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

  毅肅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嶽,泄其憤怒;複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簫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僕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麟須,被以雲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之微旨,雖人世賢傑,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於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

  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乖間可也。」

  其夕,複歡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于潛景殿。男女僕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

  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複相遇之日乎?」

  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請,然當此席,殊有歎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淒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於是複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餘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以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遂娶于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遊雲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

  毅乃蔔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餘,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于龍女,而逸豔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然君與餘有一子。」

  毅益重之。既產,逾月,乃穠飾換服,召親戚。相會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余之於昔也?」

  毅曰:「夙為洞庭君女傳書,至今為憶。」

  妻曰:「餘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于濯錦小兒某。惟以心誓難移,親命難背,既為君子棄絕,分無見期。而當初之冤,雖得以告諸父母,而誓報不得其志,複欲馳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于張,已而又娶于韓。迨張韓繼卒,君蔔居於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

  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餘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於今日之事乎?其後季父請於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

  毅曰:「似有命者。僕始見君子,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餘無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善素以操真為志尚,甯有屈於己而伏於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酧酥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籲,今日,君,盧氏也,又家於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虛也。」

  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為妄也。」

  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複為神仙之餌。」

  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後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鹹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洎開元中,上方屬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余歲,莫知其蹤。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為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於遠波。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

  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於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

  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於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後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於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毛已黃。」

  嘏笑曰:「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也。」

  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複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

  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後,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隴西李朝威敘而歎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麟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為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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