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且介亭雜文附集 | 上頁 下頁
女吊(2)


  這之後,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髮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台,內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為什麼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紅衫。看王充的《論衡》,知道漢朝的鬼的顏色是紅的,但再看後來的文字和圖畫,卻又並無一定顏色,而在戲文裡,穿紅的則只有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為她投繯之際,準備作厲鬼以復仇,紅色較有陽氣,易於和生人相接近,……紹興的婦女,至今還偶有搽粉穿紅之後,這才上吊的。自然,自殺是卑怯的行為,鬼魂報仇更不合於科學,但那些都是愚婦人,連字也不認識,敢請「前進」的文學家和「戰鬥」的勇士們不要十分生氣罷。我真怕你們要變呆鳥。

  她將披著的頭髮向後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聽說浙東的有幾府的戲文裡,吊神又拖著幾寸長的假舌頭,但在紹興沒有。不是我袒護故鄉,我以為還是沒有好;那麼,比起現在將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時式打扮來,可以說是更徹底,更可愛。不過下嘴角應該略略向上,使嘴巴成為三角形:這也不是醜模樣。假使半夜之後,在薄暗中,遠處隱約著一位這樣的粉面朱唇,就是現在的我,也許會跑過去看看的,但自然,卻未必就被誘惑得上吊。她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終於發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身楊家女,呵呀,苦呀,天哪!……」

  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這一句,也還是剛從克士那裡聽來的。但那大略,是說後來去做童養媳,備受虐待,終於弄到投繯。唱完就聽到遠處的哭聲,這也是一個女人,在銜冤悲泣,準備自殺。她萬分驚喜,要去「討替代」了,卻不料突然跳出「男吊」來,主張應該他去討。他們由爭論而至動武,女的當然不敵,幸而王靈官雖然臉相並不漂亮,卻是熱烈的女權擁護家,就在危急之際出現,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獨去活動了。老年人告訴我說:古時候,是男女一樣的要上吊的,自從王靈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時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處,都可以吊死的,自從王靈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處才只在脖子上。中國的鬼有些奇怪,好像是做鬼之後,也還是要死的,那時的名稱,紹興叫作「鬼裡鬼」。但男吊既然早被王靈官打死,為什麼現在「跳吊」,還會引出真的來呢?我不懂這道理,問問老年人,他們也講說不明白。

  而且中國的鬼還有一種壞脾氣,就是「討替代」,這才完全是利己主義;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們相處的。習俗相沿,雖女吊不免,她有時也單是「討替代」,忘記了復仇。紹興煮飯,多用鐵鍋,燒的是柴或草,煙煤一厚,火力就不靈了,因此我們就常在地上看見刮下的鍋煤。但一定是散亂的,凡村姑鄉婦,誰也決不肯省些力,把鍋子伏在地面上,團團一刮,使煙煤落成一個黑圈子。這是因為吊神誘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煉成的緣故。散掉煙煤,正是消極的抵制,不過為的是反對「討替代」,並非因為怕她去報仇。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閒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

  九月十九──二十日

  【注釋】

  王充(27─約97):字仲任,會稽上虞(今浙江上虞)人,東漢思想家和散文家。《論衡》是他的論文集,今存八十四篇。《論衡·訂鬼篇》說:「鬼,陽氣也,時藏時見。陽氣赤,故世人盡見鬼,其色純朱。」

  楊家女:應為良家女。據目連戲的故事說:她幼年時父母雙亡,嬸母將她領給楊家做童養媳,後又被婆婆賣入妓院,終於自縊身死。在目連戲中,她的唱詞是:「奴奴本是良家女,將奴賣入勾欄裡;生前受不過王婆氣,將奴逼死勾欄裡。阿呀,苦呀,天哪!將奴逼死勾欄裡。」

  克士:周建人的筆名。周建人,字喬峰,作者的三弟。生物學家,當時任商務印書館編輯。

  「犯而勿校」:語出《論語·泰伯》,原作「犯而不校」。校,計較的意思。「勿念舊惡」,語出《論語·公冶長》,原作「不念舊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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