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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關》的「關」(2)


  不過我在這裡,並不說傅東華先生就做不得模特兒,他一進小說,是有代表一種人物的資格的;我對於這資格,也毫無輕視之意,因為世間進不了小說的人們倒多得很。然而縱使誰整個的進了小說,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傳的話,讀者所見的就只是書中人,和這曾經實有的人倒不相干了。例如《紅樓夢》裡賈寶玉的模特兒是作者自己曹氚,《儒林外史》裡馬二先生的模特兒是馮執中,現在我們所覺得的卻只是賈寶玉和馬二先生,只有特種學者如胡適之先生之流,這才把曹氚和馮執中念念不忘的記在心兒裡:這就是所謂人生有限,而藝術卻較為永久的話罷。

  還有一種,是以為《出關》乃是作者的自況,自況總得占點上風,所以我就是其中的老子。說得最淒慘的是邱韻鐸 先生──

  「……至於讀了之後,留在腦海裡的影子,就只是一個全身心都浸淫著孤獨感的老人的身影。我真切地感覺著讀者是會墜入孤獨和悲哀去,跟著我們的作者。要是這樣,那麼,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了,我相信,魯迅先生以及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的本意是不在這裡的。……」(《每週文學》的《海燕讀後記》)

  這一來真是非同小可,許多人都「墜入孤獨和悲哀去」,前面一個老子,青牛屁股後面一個作者,還有「以及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還有許多讀者們連邱韻鐸先生在內,竟一窠蜂似的湧「出關」去了。但是,倘使如此,老子就又不「只是一個全身心都浸淫著孤獨感的老人的身影」,我想他是會不再出關,回上海請我們吃飯,出題目徵集文章,做道德五百萬言的了。

  所以我現在想站在關口,從老子的青牛屁股後面,挽留住「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以及許多讀者們連邱韻鐸先生在內。首先是請不要「墜入孤獨和悲哀去」,因為「本意是不在這裡」,邱先生是早知道的,但是沒說出在那裡,也許看不出在那裡。倘是前者,真是「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了」;倘因後者,那麼,卻是我的文字壞,不夠分明的傳出「本意」的緣故。現在略說一點,算是敬掃一回兩月以前「留在腦海裡的影子」罷──老子的西出函穀,為了孔子的幾句話,並非我的發見或創造,是三十年前,在東京從太炎 先生口頭聽來的,後來他寫在《諸子學略說》中,但我也並不信為一定的事實。至於孔老相爭,孔勝老敗,卻是我的意見:老,是尚柔的 ;「儒者,柔也」,孔也尚柔,但孔以柔進取,而老卻以柔退走。這關鍵,即在孔子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無大小,均不放鬆的實行者,老則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要無所不為,就只好一無所為,因為一有所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無不為」了。我同意于關尹子的嘲笑:他是連老婆也娶不成的。於是加以漫畫化,送他出了關,毫無愛惜,不料竟惹起邱先生的這樣的淒慘,我想,這大約一定因為我的漫畫化還不足夠的緣故了,然而如果更將他的鼻子塗白,是不只「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而已的,所以也只好這樣子。

  再引一段邱韻鐸先生的獨白──「……我更相信,他們是一定會繼續地運用他們的心力和筆力,傾注到更有利於社會變革方面,使凡是有利的力量都集中起來,加強起來,同時使凡是可能有利的力量都轉為有利的力量,以聯結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力量。」

  一為而「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力量」,僅次於「無為而無不為」一等,我「們」是沒有這種玄妙的本領的,然而我「們」和邱先生不同之處卻就在這裡,我「們」並不「墜入孤獨和悲哀去」,而邱先生卻會「真切地感覺著讀者是會墜入孤獨和悲哀去」的關鍵也在這裡。他起了有利於老子的心思,於是不禁寫了「巨大無比」的抽象的封條,將我的無利於老子的具象的作品封閉了。但我疑心:邱韻鐸先生以及像邱韻鐸先生一樣的作家們的本意,也許倒只在這裡的。

  四月三十日

  【注釋】

   曹僇(?─1763或1764)號雪芹,滿洲正白旗「包衣」人,清代小說家,《紅樓夢》的作者。賈寶玉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之一。

   《儒林外史》:長篇諷刺小說,清代吳敬梓著。書中人物馬二先生(馬純上)是個八股文選家。馮執中,應作馮萃中。清代金和在《儒林外史》跋文中說:「馬純上者,馮萃中。」

   胡適在一九二一年所寫的《紅樓夢考證》中說:「《紅樓夢》這部書是曹雪芹的自敘傳」,「《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裡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

   老子參看本卷第301頁注。相傳孔丘向他問過禮。後來他西出函谷關而去。現存《老子》一書,分《道經》《德經》上下兩篇,是戰國時人編纂的老聃的言論集。

   邱韻鐸上海人,曾任創造社出版部主任。他的《海燕讀後記》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一日上海《時事新報·每週文學》第二十一期。

   太炎:即章太炎,參看本卷第107頁注〔30〕和本書《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注。《諸子學略說》是他述評春秋戰國時諸子百家學說的著作,其中論及老子出關事說:「老子以其權術授之孔子,而征藏故書,亦悉為孔子詐取。孔子之權術,乃有過於老子者。孔學本出於老,以儒道之形式有異,不欲崇奉以為本師;而懼老子發其覆也,於是說老子曰: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原注:見《莊子·天運篇》。意謂己述六經,學皆出於老子,吾書先成,子名將奪,無可如何也。)老子膽怯,不得不曲從其請。逢蒙殺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舉發,而孔氏之徒偏布東夏,吾言朝出,首領可以夕斷。於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五儒,而孔氏之無如我何,則始著《道德經》,以發其覆。借令其書早出,則老子必不免於殺身,如少正卯在魯,與孔子並,孔子之門,三盈三虛,猶以爭名致戮,而況老子之陵駕其上者乎?」(見一九〇六年《國粹學報》第二年第四冊。)

   老,是尚柔的:《老子》上篇有「柔勝剛,弱勝強」這話。

   「儒者,柔也」:語出許慎《說文解字》卷八。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語出《論語·憲問》:「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無為而無不為」:語出《老子》上篇:「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下篇:「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下德為之而無以為。」

   關尹子:相傳是春秋末函谷關的關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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