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且介亭雜文二集 | 上頁 下頁
後記(1)


  這一本的編輯的體例,是和前一本相同的,也是按照著寫作的時候。凡在刊物上發表之作,上半年也都經過官廳的檢查,大約總不免有些刪削,不過我懶于一一校對,加上黑點為記了。只要看過前一本,就可以明白犯官忌的是那些話。

  被全篇禁止的有兩篇:一篇是《什麼是諷刺》,為文學社的《文學百題》而作,印出來時,變了一個「缺」字;一篇是《從幫忙到扯淡》,為《文學論壇》而作,至今無蹤無影,連「缺」字也沒有了。

  為了寫作者和檢查者的關係,使我間接的知道了檢查官,有時頗為佩服。他們的嗅覺是很靈敏的。我那一篇《從幫忙到扯淡》,原在指那些唱導什麼兒童年,婦女年,讀經救國,敬老正俗,中國本位文化,第三種人文藝等等的一大批政客豪商,文人學士,從已經不會幫忙,只能扯淡這方面看起來,確也應該禁止的,因為實在看得太明,說得太透。別人大約也和我一樣的佩服,所以早有文學家做了檢查官的風傳,致使蘇汶先生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七日的《大晚報》上發表了這樣的公開信:

  「《火炬》編輯先生大鑒:頃讀本月四日貴刊『文學評論』專號,載署名聞問君的《文學雜談》一文,中有──

  『據道路傳聞蘇汶先生有以七十元一月之薪金彈冠入××(照錄原文)會消息,可知文藝雖不受時空限制,卻頗受「大洋」限制了。』

  等語,聞之不勝憤慨。汶於近數年來,絕未加入任何會工作,並除以編輯《現代雜誌》及賣稿糊口外,亦未受任何組織之分文薪金。所謂入××會云云,雖經×報謠傳,均以一笑置之,不料素以態度公允見稱之貴刊,亦覆信此讕言,披諸報端,則殊有令人不能已於言者。汶為愛護貴刊起見,用特申函奉達,尚祈將原書賜登最近貴刊,以明真相是幸。專此敬頌

  編安。

  蘇汶(杜衡)謹上。十二月五日。」

  一來就說作者得了不正當的錢是近來文壇上的老例,我被人傳說拿著盧布就有四五年之久,直到九一八以後,這才將盧布說取消,換上了「親日」的更加新鮮的罪狀。我是一向不「為愛護貴刊起見」的,所以從不寄一封辨正信。不料越來越濫,竟謠到蘇汶先生頭上去了,可見謠言多的地方,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但由我的經驗說起來,檢查官之「愛護」「第三種人」,卻似乎是真的,我去年所寫的文章,有兩篇冒犯了他們,一篇被刪掉(《病後雜談之餘》),一篇被禁止(《臉譜臆測》)了。也許還有類於這些的事,所以令人猜為「入××(照錄原文)會」了罷。這真應該「不勝憤慨」,沒有受慣奚落的作家,是無怪其然的。

  然而在對於真的造謠,毫不為怪的社會裡,對於真的收賄,也就毫不為怪。如果收賄會受制裁的社會,也就要制裁妄造收賄的謠言的人們。所以用造謠來傷害作家的期刊,它只能作報銷,在實際上很少功效。

  其中的四篇,原是用日本文寫的,現在自己譯出,並且對於中國的讀者,還有應該說明的地方──

  一,《活中國的姿態》的序文裡,我在對於「支那通」加以譏刺,且說明日本人的喜歡結論,語意之間好像笑著他們的粗疏。然而這脾氣是也有長處的,他們的急於尋求結論,是因為急於實行的緣故,我們不應該笑一笑就完。

  二,《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是在六月號的《改造》雜誌上發表的,這時我們的「聖裔」,正在東京拜他們的祖宗,興高采烈。曾由亦光君譯出,載於《雜文》雜誌第二號(七月),現在略加改定,轉錄在這裡。

  三,在《中國小說史略》日譯本的序文裡,我聲明了我的高興,但還有一種原因卻未曾說出,是經十年之久,我竟報復了我個人的私仇。當一九二六年時,陳源即西瀅教授,曾在北京公開對於我的人身攻擊,說我的這一部著作,是竊取鹽谷溫教授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裡面的「小說」一部分的;《閒話》裡的所謂「整大本的剽竊」,指的也是我。現在鹽谷教授的書早有中譯,我的也有了日譯,兩國的讀者,有目共見,有誰指出我的「剽竊」來呢?嗚呼,「男盜女娼」,是人間大可恥事,我負了十年「剽竊」的惡名,現在總算可以卸下,並且將「謊狗」的旗子,回敬自稱「正人君子」的陳源教授,倘他無法洗刷,就只好插著生活,一直帶進墳墓裡去了。

  四,《關於陀思妥夫斯基的事》是應三笠書房之托而作的,是寫給讀者看的紹介文,但我在這裡,說明著被壓迫者對於壓迫者,不是奴隸,就是敵人,決不能成為朋友,所以彼此的道德,並不相同。

  【注釋】

  《文學百題》參看本卷第324頁注。該書原為百題,經國民黨審查機關刪去二十六題;出版時被刪各題仍列入目錄,下注「闕」字。

  婦女年:一九三三年冬,上海市商會和一些婦女團體為提倡國貨,定一九三四年為婦女國貨年,簡稱婦女年。

  ××會:指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

  《雜文》:文學月刊。一九三五年五月在日本東京創刊。先後由杜宣、勃生編輯。國內由上海群眾雜誌公司發行。至第三號被國民黨政府查禁,第四號起改名《質文》,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停刊,共出八期。

  陳源(1895─1973):筆名西瀅,江蘇無錫人,現代評論派主要成員之一。曾任北京大學教授。他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報副刊》發表《致志摩》一文,其中誣衊魯迅說:「他自己的《中國小說史略》,卻就是根據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裡面的『小說』一部分」。又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五十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的《閒話》中影射魯迅「整大本的剽竊」。參看《華蓋集續編·不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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