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且介亭雜文二集 | 上頁 下頁
「題未定」草(八)


  現在還在流傳的古人文集,漢人的已經沒有略存原狀的了,魏的嵇康,所存的集子裡還有別人的贈答和論難[30],晉的阮籍,集裡也有伏義的來信[31],大約都是很古的殘本,由後人重編的。《謝宣城集》[32]雖然只剩了前半部,但有他的同僚一同賦詠的詩。我以為這樣的集子最好,因為一面看作者的文章,一面又可以見他和別人的關係,他的作品,比之同詠者,高下如何,他為什麼要說那些話……現在採取這樣的編法的,據我所知道,則《獨秀文存》[33],也附有和所存的「文」相關的別人的文字。

  那些了不得的作家,謹嚴入骨,惜墨如金,要把一生的作品,只刪存一個或者三四個字,刻之泰山頂上,「傳之其人」[34],那當然聽他自己的便,還有鬼蜮似的「作家」,明明有天兵天將保佑,姓名大可公開,他卻偏要躲躲閃閃,生怕他的「作品」和自己的原形發生關係,隨作隨刪,刪到只剩下一張白紙,到底什麼也沒有,那當然也聽他自己的便。如果多少和社會有些關係的文字,我以為是都應該集印的,其中當然夾雜著許多廢料,所謂「榛楛弗剪」[35],然而這才是深山大澤。現在已經不像古代,要手抄,要木刻,只要用鉛字一排就夠。雖說排印,糟蹋紙墨自然也還是糟蹋紙墨的,不過只要一想連楊邨人之流的東西也還在排印,那就無論什麼都可以閉著眼睛發出去了。[36]中國人常說「有一利必有一弊」,也就是「有一弊必有一利」:揭起小無恥之旗,固然要引出無恥群,但使謙讓者潑剌起來,卻是一利。

  收回了謙讓的人,在實際上也並不少,但又是所謂「愛惜自己」的居多。「愛惜自己」當然並不是壞事情,至少,他不至於無恥,然而有些人往往誤認「裝點」和「遮掩」為「愛惜」。集子裡面,有兼收「少作」的,然而偏去修改一下,在孩子的臉上,種上一撮白鬍鬚;也有兼收別人之作的,然而又大加揀選,決不取謾駡誣衊的文章,以為無價值。其實是這些東西,一樣的和本文都有價值的,即使那力量還不夠引出無恥群,但倘和有價值的本文有關,這就是它在當時的價值。中國的史家是早已明白了這一點的,所以歷史裡大抵有循吏傳,隱逸傳,卻也有酷吏傳和佞幸傳,有忠臣傳,也有奸臣傳。因為不如此,便無從知道全般。

  而且一任鬼蜮的技倆隨時消滅,也不能洞曉反鬼蜮者的人和文章。山林隱逸之作不必論,倘使這作者是身在人間,帶些戰鬥性的,那麼,他在社會上一定有敵對。只是這些敵對決不肯自承,時時撒嬌道:「冤乎枉哉,這是他把我當作假想敵了呀!」可是留心一看,他的確在放暗箭,一經指出,這才改為明槍,但又說這是因為被誣為「假想敵」[37]的報復。所用的技倆,也是決不肯任其流傳的,不但事後要它消滅,就是臨時也在躲閃;而編集子的人又不屑收錄。於是到得後來,就只剩了一面的文章了,無可對比,當時的抗戰之作,就都好像無的放矢,獨個人在向著空中發瘋。我嘗見人評古人的文章,說誰是「鋒棱太露」,誰又是「劍拔弩張」,就因為對面的文章,完全消滅了的緣故,倘在,是也許可以減去評論家幾分懵懂的。所以我以為此後該有博採種種所謂無價值的別人的文章,作為附錄的集子。以前雖無成例,卻是留給後來的寶貝,其功用與鑄了魑魅罔兩的形狀的禹鼎[38]相同。

  就是近來的有些期刊,那無聊,無恥與下流,也是世界上不可多得的物事,然而這又確是現代中國的或一群人的「文學」,現在可以知今,將來可以知古,較大的圖書館,都必須保存的。但記得C君曾經告訴我,不但這些,連認真切實的期刊,也保存的很少,大抵只在把外國的雜誌,一大本一大本的裝起來:還是生著「貴古而賤今,忽近而圖遠」的老毛病。

  【注釋】

  [30]嵇康的著作今存《嵇中散集》十卷,有魯迅校本。集中附錄嵇喜、郭遐周等人的贈答詩共十四首,向子期、張遼叔等人的論難文共四篇。

  [31]阮籍的著作今存《阮籍集》十卷。集中有《答伏義書》,並錄有伏義的《與阮嗣宗書》。伏義,字公表,生平不詳。

  [32]《謝宣城集》:南朝齊詩人謝朓的詩文集,今存五卷,書後有宋代婁拜跋:「小謝自有全集十卷,但世所罕傳……考其上五卷,賦與樂章以外,詩乃百有二首,而唱和聯句,他人所囗見者不與焉……其下五卷則皆當時應用之文;衰世之事,其可采者已載於本傳、《文選》,餘視詩劣焉,無傳可也。」謝朓(464─499),字玄暉,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曾官宣城太守。

  [33]《獨秀文存》:陳獨秀的文集,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內分論文、隨感錄、通信三類;其中附錄別人的論文、通信十四篇。

  [34]「傳之其人」:語見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

  [35]「榛楛弗剪」:語出晉代陸機《文賦》:「彼榛楛之勿剪,亦蒙榮於集翠。」榛楛,叢生的荊棘。

  [36]楊邨人曾在《現代》月刊第二卷第四期(一九三三年二月)發表《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一文,聲稱:「無產階級已經樹起無產階級文學之旗,而且已經有了鞏固的營壘,我們為了這廣大的小市民和農民群眾的啟發工作,我們也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號召同志,整齊陣伍,也來紮住我們的陣營。」

  [37]「假想敵」:杜衡在《星火》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發表的《文壇的罵風》一文中說:「雜文是戰鬥的。……但有時沒有戰鬥的對象,而這『戰鬥的』雜文依然為人所需要,於是乎不得不去找『假想敵』。……至於寫這些文章的動機,……三分是為了除了雜文無文可寫,除了罵人無雜文可寫,除了胡亂找『假想敵』無人可罵之故。」

  [38]禹鼎:相傳夏禹鑄九鼎,象徵九州。《左傳》宣公三年載周大夫王孫滿的話:「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網兩莫能逢之。」據晉代杜預注:「螭(同魑),山神,獸形;魅,怪物;網兩,水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