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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壇上的鬼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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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但是,革命文學是沒有動搖的,還發達起來,讀者們也更加相信了。 於是別一方面,就出現了所謂「第三種人」,是當然決非左翼,但又不是右翼,超然於左右之外的人物。他們以為文學是永久的,政治的現象是暫時的,所以文學不能和政治相關,一相關,就失去它的永久性,中國將從此沒有偉大的作品。不過他們,忠實于文學的「第三種人」,也寫不出偉大的作品。為什麼呢?是因為左翼批評家不懂得文學,為邪說所迷,對於他們的好作品,都加以嚴酷而不正確的批評,打擊得他們寫不出來了。所以左翼批評家,是中國文學的劊子手⑦。 至於對於政府的禁止刊物、殺戮作家呢,他們不談,因為這是屬政治的,一談,就失去他們的作品的永久性了;況且禁壓,或殺戮「中國文學的劊子手」之流,倒正是「第三種人」的永久的文學,偉大的作品的保護者。 這一種微弱的假惺惺的哭訴,雖然也是一種武器,但那力量自然是很小的,革命文學並不為它所擊退。「民族主義文學」已經自滅,「第三種文學」又站不起來,這時候,只好又來一次真的武器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上海的藝華影片公司突然被一群人們所襲擊,搗毀得一塌胡塗了。他們是極有組織的,吹一聲哨,動手,又一聲哨,停止,又一聲哨,散開。臨走還留下了傳單,說他們的所以征伐,是為了這公司為共產黨所利用⑧。而且所征伐的還不止影片公司,又蔓延到書店方面去,大則一群人闖進去搗毀一切,小則不知從那裡飛來一塊石子,敲碎了值洋二百的窗玻璃。那理由,自然也是因為這書店為共產黨所利用。高價的窗玻璃的不安全,是使書店主人非常心痛的。幾天之後,就有「文學家」將自己的「好作品」來賣給他了,他知道印出來是沒有人看的,但得買下,因為價錢不過和一塊窗玻璃相當,而可以免去第二塊石子,省了修理窗門的工作。 四 壓迫書店,真成為最好的戰略了。 但是,幾塊石子是還嫌不夠的。中央宣傳委員會也查禁了一大批書,計一百四十九種,凡是銷行較多的,幾乎都包括在裡面。中國左翼作家的作品,自然大抵是被禁止的,而且又禁到譯本。要舉出幾個作者來,那就是高爾基(Gorky),盧那卡爾斯基(Lunacharsky),斐定(Fedin),法捷耶夫(Fadeev),綏拉斐摩維支(Serafimovich),辛克萊(Upton Sinclair),甚而至於梅迪林克(Maeterlinck),梭羅古勃(Sologub),斯忒林培克(Strindberg)⑨。這真使出版家很為難,他們有的是立刻將書繳出,燒毀了,有的卻還想補救,和官廳去商量,結果是免除了一部分。為減少將來的出版的困難起見,官員和出版家還開了一個會議。在這會議上,有幾個「第三種人」因為要保護好的文學和出版家的資本,便以雜誌編輯者的資格提議,請採用日本的辦法,在付印之前,先將原稿審查,加以刪改,以免別人也被左翼作家的作品所連累而禁止,或印出後始行禁止而使出版家受虧。這提議很為各方面所滿足,當即被採用了⑩,雖然並不是光榮的拔都汗的老方法。 而且也即開始了實行,今年七月,在上海就設立了書籍雜誌檢查處⑾,許多「文學家」的失業問題消失了,還有些改悔的革命作家們,反對文學和政治相關的「第三種人」們,也都坐上了檢查官的椅子。他們是很熟悉文壇情形的;頭腦沒有純粹官僚的胡塗,一點諷刺,一句反語,他們都比較的懂得所含的意義,而且用文學的筆來塗抹,無論如何總沒有創作的煩難,於是那成績,聽說是非常之好了。 但是,他們的引日本為榜樣,是錯誤的。日本固然不准談階級鬥爭,卻並不說世界上並無階級鬥爭,而中國則說世界上其實無所謂階級鬥爭,都是馬克思捏造出來的,所以這不准談,為的是守護真理。日本固然也禁止,刪削書籍雜誌,但在被刪削之處,是可以留下空白的,使讀者一看就明白這地方是受了刪削,而中國卻不准留空白,必須連起來,在讀者眼前好像還是一篇完整的文章,只是作者在說著意思不明的昏話。這種在現在的中國讀者面前說昏話,是弗理契(Friche)⑿,盧那卡爾斯基他們也在所不免的。 於是出版家的資本安全了,「第三種人」的旗子不見了,他們也在暗地裡使勁的拉那上了絞架的同業的腳,而沒有一種刊物可以描出他們的原形,因為他們正握著塗抹的筆尖、生殺的權力。在讀者,只看見刊物的消沉、作品的衰落,和外國一向有名的前進的作家,今年也大抵忽然變了低能者而已。 然而在實際上,文學界的陣線卻更加分明了。蒙蔽是不能長久的,接著起來的又將是一場血腥的戰鬥。 十一月二十一日 【注釋】 ⑦這裡所引「第三種人」的一些論調,見蘇汶發表在《現代》月刊第一卷第三期的《關於〈文新〉與胡秋原的文藝論辯》和第一卷第六期的《「第三種人」的出路》(一九三二年七月、十月)等文。參看《南腔北調集·論「第三種人」》。 ⑧關於藝華影片公司和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等書店被搗毀的事,參看《准風月談·後記》。 ⑨關於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查禁書籍一百四十九種,參看《且介亭雜文二集·後記》。被禁的作者和書籍中有:蘇聯高爾基(1868─1936)的《高爾基文集》《我的童年》等,盧那卡爾斯基(1875─1933)的《文藝與批評》《浮士德與城》,斐定(1892─1977)等的《果樹園》,法捷耶夫(1901─1956)的《毀滅》,綏拉菲摩維支(1863─1949)的《鐵流》,美國辛克萊(1878─1968)的《屠場》《石炭王》等,比利時梅迪林克(1862─1949)的《檀泰琪兒之死》等,俄國梭羅古勃(1863─1927)等的《饑餓的光芒》,瑞典斯忒林培克(1849─1912,通譯斯特林堡)的《結婚集》等。 ⑩關於官員和出版家開會的事,參看作者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五日致姚克信。 ⑾ 書籍雜誌檢查處:指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一九三四年五月在上海設立。 ⑿ 弗理契(В.М.Фриче,1870─1927):蘇聯文藝評論家、文學史家。作有《藝術社會學》《二十世紀歐洲文學》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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