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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眾(2)


  長子彎了腰,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賞識白背心的臉,但不知道為什麼忽又站直了。於是他背後的人們又須竭力伸長了脖子;有一個瘦子竟至于連嘴都張得很大,像一條死鱸魚。

  巡警,突然間,將腳一提,大家又愕然,趕緊都看他的腳;然而他又放穩了,於是又看白背心。長子忽又彎了腰,還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窺測,但即刻也就立直,擎起一隻手來拚命搔頭皮。

  禿頭不高興了,因為他先覺得背後有些不太平,接著耳朵邊就有唧咕唧咕的聲響。他雙眉一鎖,回頭看時,緊挨他右邊,有一隻黑手拿著半個大饅頭正在塞進一個貓臉的人的嘴裡去。他也就不說什麼,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擊,連橫闊的胖大漢也不免向前一蹌踉。同時,從他肩膊上伸出一隻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來,展開五指,拍的一聲正打在胖孩子的臉頰上。

  「好快活!你媽的……」同時,胖大漢後面就有一個彌勒佛似的更圓的胖臉這麼說。

  胖孩子也蹌踉了四五步,但是沒有倒,一手按著臉頰,旋轉身,就想從胖大漢的腿旁的空隙間鑽出去。胖大漢趕忙站穩,並且將屁股一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問道:

  「什麼?」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機裡似的,倉皇了一會,忽然向小學生那一面奔去,推開他,沖出去了。小學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嚇,這孩子……」總有五六個人都這樣說。

  待到重歸平靜,胖大漢再看白背心的臉的時候,卻見白背心正在仰面看他的胸脯;他慌忙低頭也看自己的胸脯時,只見兩乳之間的窪下的坑裡有一片汗,他於是用手掌拂去了這些汗。

  然而形勢似乎總不甚太平了。抱著小孩的老媽子因為在騷擾時四顧,沒有留意,頭上梳著的喜鵲尾巴似的「蘇州俏」便碰了站在旁邊的車夫的鼻樑。車夫一推,卻正推在孩子上;孩子就扭轉身去,向著圈外,嚷著要回去了。老媽子先也略略一蹌踉,但便即站定,旋轉孩子來使他正對白背心,一手指點著,說道:

  「阿,阿,看呀!多麼好看哪!……」

  空隙間忽而探進一個戴硬草帽的學生模樣的頭來,將一粒瓜子之類似的東西放在嘴裡,下顎向上一磕,咬開,退出去了。這地方就補上了一個滿頭油汗而粘著灰土的橢圓臉。

  挾洋傘的長子也已經生氣,斜下了一邊的肩膊,皺眉疾視著肩後的死鱸魚。大約從這麼大的大嘴裡呼出來的熱氣,原也不易招架的,而況又在盛夏。禿頭正仰視那電杆上釘著的紅牌上的四個白字,仿佛很覺得有趣。胖大漢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著老媽子的鉤刀般的鞋尖。

  「好!」

  什麼地方忽有幾個人同聲喝采。都知道該有什麼事情起來了,一切頭便全數回轉去。連巡警和他牽著的犯人也都有些搖動了。

  「剛出屜的包子咧!荷阿,熱的……」

  路對面是胖孩子歪著頭,磕睡似的長呼;路上是車夫們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趕緊逃出頭上的烈日。大家都幾乎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去四處搜索,終於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發見了一輛洋車停放著,一個車夫正在爬起來。

  圓陣立刻散開,都錯錯落落地走過去。胖大漢走不到一半,就歇在路邊的槐樹下;長子比禿頭和橢圓臉走得快,接近了。車上的坐客依然坐著,車夫已經完全爬起,但還在摩自己的膝髁。周圍有五六個人笑嘻嘻地看他們。

  「成麼?」車夫要來拉車時,坐客便問。

  他只點點頭,拉了車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還知道那一輛是曾經跌倒的車,後來被別的車一混,知不清了。

  馬路上就很清閒,有幾隻狗伸出了舌頭喘氣;胖大漢就在槐陰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媽子抱了孩子從屋簷陰下蹩過去了。胖孩子歪著頭,擠細了眼睛,拖長聲音,磕睡地叫喊──「熱的包子咧!荷阿!……剛出屜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八日

  【注釋】

  彌勒佛佛教菩薩之一,佛經說他繼承釋迦牟尼的佛位而成佛。常見的他的塑像是胖圓笑臉,袒胸露腹,俗稱大肚子彌勒佛。

  「蘇州俏」舊時婦女所梳髮髻的一種式樣,先流行於蘇州一帶,故有此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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