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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傷逝(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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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但是屋子裡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我遍看各處,尋覓子君;只見幾件破舊而黯淡的家具,都顯得極其清疏,在證明著它們毫無隱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轉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跡,也沒有;只是鹽和幹辣椒,麵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在她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圍所排擠,奔到院子中間,有昏黑在我的周圍;正屋的紙窗上映出明亮的燈光,他們正在逗著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靜下來,覺得在沉重的迫壓中,漸漸隱約地現出脫走的路徑:深山大澤,洋場,電燈下的盛筵;壕溝,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擊,毫無聲響的腳步…… 心地有些輕鬆,舒展了,想到旅費,並且噓一口氣。 躺著,在合著的眼前經過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經現盡;暗中忽然仿佛看見一堆食物,這之後,便浮出一個子君的灰黃的臉來,睜了孩子氣的眼睛,懇托似的看著我。我一定神,什麼也沒有了。 但我的心卻又覺得沉重。我為什麼偏不忍耐幾天,要這樣急急地告訴她真話的呢?現在她知道,她以後所有的只是她父親──兒女的債主──的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虛空。負著虛空的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這是怎麼可怕的事呵!而況這路的盡頭,又不過是──連墓碑也沒有的墳墓。 我不應該將真實說給子君,我們相愛過,我應該永久奉獻她我的說謊。如果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子君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謊語當然也是一個空虛,然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地沉重。 我以為將真實說給子君,她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一如我們將要同居時那樣。但這恐怕是我錯誤了。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 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她愛我之後,就要負了這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見我是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擯於強有力的人們,無論是真實者,虛偽者。然而她卻自始至終,還希望我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要離開吉兆胡同,在這裡是異樣的空虛和寂寞。我想,只要離開這裡,子君便如還在我的身邊;至少,也如還在城中,有一天,將要出乎意表地訪我,像住在會館時候似的。 然而一切請托和書信,都是一無反響;我不得已,只好訪問一個久不問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經出名的拔貢⑾,寓京很久,交遊也廣闊的。 大概因為衣服的破舊罷,一登門便很遭門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見,也還相識,但是很冷落。我們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這裡了,」他聽了我托他在別處覓事之後,冷冷地說,「但那裡去呢?很難。──你那,什麼呢,你的朋友罷,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驚得沒有話。 「真的?」我終於不自覺地問。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誰知道呢。總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經忘卻了怎樣辭別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說謊話的;子君總不會再來的了,像去年那樣。她雖是想在嚴威和冷眼中負著虛空的重擔來走所謂人生的路,也已經不能。她的命運,已經決定她在我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人間死滅了! 自然,我不能在這裡了;但是,「那裡去呢?」 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於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 我還期待著新的東西到來,無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無非是死的寂靜。 我比先前已經不大出門,只坐臥在廣大的空虛裡,一任這死的寂靜侵蝕著我的靈魂。死的寂靜有時也自己戰慄,自己退藏,於是在這絕續之交,便閃出無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陰沉的上午,太陽還不能從雲裡面掙扎出來;連空氣都疲乏著。耳中聽到細碎的步聲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睜開眼。大致一看,屋子裡還是空虛;但偶然看到地面,卻盤旋著一匹小小的動物,瘦弱的,半死的,滿身灰土的…… 我一細看,我的心就一停,接著便直跳起來。 那是阿隨。它回來了。 我的離開吉兆胡同,也不單是為了房主人們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為著這阿隨。但是,「那裡去呢?」新的生路自然還很多,我約略知道,也間或依稀看見,覺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還沒有知道跨進那裡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經過許多回的思量和比較,也還只有會館是還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這樣的破屋,這樣的板床,這樣的半枯的槐樹和紫藤,但那時使我希望,歡欣,愛,生活的,卻全都逝去了,只有一個虛空,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 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進去,因為我還活著。但我還不知道怎樣跨出那第一步。有時,仿佛看見那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等著,等著,看看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裡了。 初春的夜,還是那麼長。長久的枯坐中記起上午在街頭所見的葬式,前面是紙人紙馬,後面是唱歌一般的哭聲。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的聰明了,這是多麼輕鬆簡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卻又在我的眼前,是獨自負著虛空的重擔,在灰白的長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圍的嚴威和冷眼裡了。 我願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麼,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這卻更虛空於新的生路;現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還是那麼長。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聲,給子君送葬,葬在遺忘中。 我要遺忘;我為自己,並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畢 【注釋】 ⑾拔貢清代科舉考試制度:在規定的年限(原定六年,後改為十二年)選拔「文行計優」的秀才,保送到京師,貢入國子監,稱為「拔貢」。是貢生的一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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