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彷徨 | 上頁 下頁
傷逝(2)


  這溫習後來也漸漸稀疏起來。但我只要看見她兩眼注視空中,出神似的凝想著,於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窩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舊課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電影的一閃。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見,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並不覺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為可笑,甚而至於可鄙的,她也毫不以為可笑。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愛我,是這樣地熱烈,這樣地純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為幸福,也是最為忙碌的時光。我的心平靜下去了,但又有別一部分和身體一同忙碌起來。我們這時才在路上同行,也到過幾回公園,最多的是尋住所。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對於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託辭拒絕,小半是我們以為不相宜。起先我們選擇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們的安身之所;後來,便只要他們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裡的兩間南屋;主人是一個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著正屋和廂房。他只有夫人和一個不到周歲的女孩子,雇一個鄉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極其安閒幽靜的。

  我們的家具很簡單,但已經用去了我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我攔阻她,還是定要賣,我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給她加入一點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經鬧開,至於使他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我也陸續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然而這倒很清靜。每日辦公散後,雖然已近黃昏,車夫又一定走得這樣慢,但究竟還有二人相對的時候。我們先是沉默的相視,接著是放懷而親密的交談,後來又是沉默。大家低頭沉思著,卻並未想著什麼事。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於她已經更加瞭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瞭解而現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潑起來。但她並不愛花,我在廟會時買來的兩盆小草花,四天不澆,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沒有照顧一切的閒暇。然而她愛動物,也許是從官太太那裡傳染的罷,不一月,我們的眷屬便驟然加得很多,四隻小油雞,在小院子裡和房主人的十多隻在一同走。但她們卻認識雞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還有一隻花白的叭兒狗,從廟會買來,記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卻給它另起了一個,叫作阿隨。我就叫它阿隨,但我不喜歡這名字。

  這是真的,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我和子君說起這,她也領會地點點頭。

  唉唉,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的夜呵!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我們在會館裡時,還偶有議論的衝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了;我們只在燈下對坐的懷舊譚中,回味那時衝突以後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

  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雇一個女工。

  這就使我也一樣地不快活,傍晚回來,常見她包藏著不快活的顏色,尤其使我不樂的是她要裝作勉強的笑容。幸而探聽出來了,也還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鬥,導火線便是兩家的小油雞。但又何必硬不告訴我呢?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庭。這樣的處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鑄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裡便坐在辦公桌前鈔,鈔,鈔些公文和信件;在家裡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我的學會了煮飯,就在這時候。

  但我的食品卻比在會館裡時好得多了。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於此卻傾注著全力;對於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來算作分甘共苦。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面,短髮都粘在腦額上;兩隻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

  況且還要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經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她只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點淒然;我也只好不開口。然而她還是這樣地操勞。

  我所豫期的打擊果然到來。雙十節的前一晚,我呆坐著,她在洗碗。聽到打門聲,我去開門時,是局裡的信差,交給我一張油印的紙條。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燈下去一看,果然,印著的就是:奉局長諭史涓生著毋庸到局辦事秘書處啟十月九號

  這在會館裡時,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長的兒子的賭友,一定要去添些謠言,設法報告的。到現在才發生效驗,已經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實這在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因為我早就決定,可以給別人去鈔寫,或者教讀,或者雖然費力,也還可以譯點書,況且《自由之友》的總編輯便是見過幾次的熟人,兩月前還通過信。但我的心卻跳躍著。那麼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來似乎也較為怯弱了。

  「那算什麼。哼,我們幹新的。我們……」她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不知怎地,那聲音在我聽去卻只是浮浮的;燈光也覺得格外黯淡。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我們先是默默地相視,逐漸商量起來,終於決定將現有的錢竭力節省,一面登「小廣告」去尋求鈔寫和教讀,一面寫信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說明我目下的遭遇,請他收用我的譯本,給我幫一點艱辛時候的忙。

  「說做,就做罷!來開一條新的路!」

  我立刻轉身向了書案,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過那黯淡的燈來。我先擬廣告;其次是選定可譯的書,遷移以來未曾翻閱過,每本的頭上都滿漫著灰塵了;最後才寫信。

  我很費躊躕,不知道怎樣措辭好,當停筆凝思的時候,轉眼去一瞥她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又很見得淒然。我真不料這樣微細的小事情,竟會給堅決的,無畏的子君以這麼顯著的變化。她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了,但也並不是今夜才開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繚亂,忽然有安寧的生活的影像──會館裡的破屋的寂靜,在眼前一閃,剛剛想定睛凝視,卻又看見了昏暗的燈光。

  【注釋】

  廟會又稱「廟市」,舊時在節日或規定的日子,設在寺廟或其附近的集市。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