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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2)


  她不懂後一段話;無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麼「水銀浸」,便偷空向四處一看望,只見她後面,緊挨著門旁的牆壁,正站著「老畜生」和「小畜生」。雖然只一瞥,但較之半年前偶然看見的時候,分明都見得蒼老了。

  接著大家就都從「水銀浸」周圍散開;慰老爺接過「屁塞」,坐下,用指頭摩挲著,轉臉向莊木三說話。

  「就是你們兩個麼?」

  「是的。」

  「你的兒子一個也沒有來?」

  「他們沒有工夫。」

  「本來新年正月又何必來勞動你們。但是,還是只為那件事,……我想,你們也鬧得夠了。不是已經有兩年多了麼?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結的。愛姑既然丈夫不對,公婆不喜歡……也還是照先前說過那樣:走散的好。我沒有這麼大面子,說不通。七大人是最愛講公道話的,你們也知道。現在七大人的意思也這樣:和我一樣。可是七大人說,兩面都認點晦氣罷,叫施家再添十塊錢: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沒有這麼便宜。這話只有我們的七大人肯說。」

  七大人睜起細眼,看著莊木三,點點頭。

  愛姑覺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時沿海的居民對他都有幾分懼怕的自己的父親,為什麼在這裡竟說不出話。她以為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從聽到七大人的一段議論之後,雖不很懂,但不知怎的總覺得他其實是和藹近人,並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樣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書識理,頂明白的;」她勇敢起來了。「不像我們鄉下人。我是有冤無處訴;倒正要找七大人講講。自從我嫁過去,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他們就是專和我作對,一個個都像個『氣殺鍾馗』。那年的黃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雞,那裡是我沒有關好嗎?那是那只殺頭癩皮狗偷吃糠拌飯,拱開了雞櫥門。那『小畜生』不分青紅皂白,就夾臉一嘴巴……」

  七大人對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緣故的。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鑒;知書識理的人什麼都知道。他就是著了那濫婊子的迷,要趕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禮定來的,花轎抬來的呵!那麼容易嗎?……我一定要給他們一個顏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緊。縣裡不行,還有府裡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爺仰起臉來說。「愛姑,你要是不轉頭,沒有什麼便宜的。你就總是這模樣。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裡,難道官府就不會問問七大人麼?那時候是,『公事公辦』,那是,……你簡直……」

  「那我就拚出一條命,大家家敗人亡。」

  「那倒並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這才慢慢地說了。「年紀青青。一個人總要和氣些:『和氣生財』。對不對?我一添就是十塊,那簡直已經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說『走!』就得走。莫說府裡,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這樣。你要不信,他就是剛從北京洋學堂裡回來的,自己問他去。」於是轉臉向著一個尖下巴的少爺道,「對不對?」

  「的的確確。」尖下巴少爺趕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聲說。

  愛姑覺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說話,弟兄不敢來,慰老爺是原本幫他們的,七大人又不可靠,連尖下巴少爺也低聲下氣地像一個癟臭蟲,還打「順風鑼」。但她在胡裡胡塗的腦中,還仿佛決定要作一回最後的奮鬥。

  「怎麼連七大人……」她滿眼發了驚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們粗人,什麼也不知道。就怨我爹連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發昏了。就專憑他們『老畜生』『小畜生』擺佈;他們會報喪似的急急忙忙鑽狗洞,巴結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後面的「小畜生」忽然說話了。「她在大人面前還是這樣。那在家裡是,簡直鬧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聲聲『小畜生』,『逃生子』。」

  「那個『娘濫十十萬人生』的叫你『逃生子』?」愛姑回轉臉去大聲說,便又向著七大人道,「我還有話要當大眾面前說說哩。他那裡有好聲好氣呵,開口『賤胎』,閉口『娘殺』。自從結識了那婊子,連我的祖宗都入起來了。七大人,你給我批評批評,這……」

  她打了一個寒噤,連忙住口,因為她看見七大人忽然兩眼向上一翻,圓臉一仰,細長鬍子圍著的嘴裡同時發出一種高大搖曳的聲音來了。

  「來──兮!」七大人說。

  她覺得心臟一停,接著便突突地亂跳,似乎大勢已去,局面都變了;仿佛失足掉在水裡一般,但又知道這實在是自己錯。

  立刻進來一個藍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對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廳裡是「鴉雀無聲」。七大人將嘴一動,但誰也聽不清說什麼。然而那男人,卻已經聽到了,而且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鑽進了他的骨髓裡,將身子牽了兩牽,「毛骨聳然」似的;一面答應道:

  「是。」他倒退了幾步,才翻身走出去。

  愛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來,那事情是萬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這時才又知道七大人實在威嚴,先前都是自己的誤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鹵了。她非常後悔,不由的自己說:

  「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

  全客廳裡是「鴉雀無聲」。她的話雖然微細得如絲,慰老爺卻像聽到霹靂似的了;他跳了起來。

  「對呀!七大人也真公平;愛姑也真明白!」他誇讚著,便向莊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沒有什麼說的了,她自己已經答應。我想你紅綠帖 是一定已經帶來了的,我通知過你。那麼,大家都拿出來……」

  愛姑見她爹便伸手到肚兜裡去掏東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進來了,將小烏龜模樣的一個漆黑的扁的小東西 遞給七大人。愛姑怕事情有變故,連忙去看莊木三,見他已經在茶几上打開一個藍布包裹,取出洋錢來。

  七大人也將小烏龜頭拔下,從那身子裡面倒一點東西在真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東西去。七大人隨即用那一隻手的一個指頭蘸著掌心,向自己的鼻孔裡塞了兩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黃焦焦了。他皺著鼻子,似乎要打噴嚏。

  莊木三正在數洋錢。慰老爺從那沒有數過的一疊裡取出一點來,交還了「老畜生」;又將兩份紅綠帖子互換了地方,推給兩面,嘴裡說道:

  「你們都收好。老木,你要點清數目呀。這不是好當玩意兒的,銀錢事情……」

  「呃啾」的一聲響,愛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噴嚏了,但不由得轉過眼去看。只見七大人張著嘴,仍舊在那裡皺鼻子,一隻手的兩個指頭卻撮著一件東西,就是那「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裡的」,在鼻子旁邊摩擦著。

  好容易,莊木三點清了洋錢;兩方面各將紅綠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緊著的臉相也寬懈下來,全客廳頓然見得一團和氣了。

  「好!事情是圓功了。」慰老爺看見他們兩面都顯出告別的神氣,便吐一口氣,說。「那麼,嗡,再沒有什麼別的了。恭喜大吉,總算解了一個結。你們要走了麼?不要走,在我們家裡喝了新年喜酒去:這是難得的。」

  「我們不喝了。存著,明年再來喝罷。」愛姑說。

  「謝謝慰老爺。我們不喝了。我們還有事情……」莊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都說著,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麼?不喝一點去麼?」慰老爺還注視著走在最後的愛姑,說。

  「是的,不喝了。謝謝慰老爺。」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注釋】

  「氣殺鍾馗」:據舊小說《捉鬼傳》:鍾馗是唐代秀才,後來考取狀元,因為皇帝嫌他相貌醜陋,打算另選,於是「鍾馗氣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間「氣殺鍾馗」(凶相、難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語即由此而來。

   三茶六禮:意為明媒正娶。我國舊時習俗,娶妻多用茶為聘禮,所以女子受聘稱為受茶。據明代陳耀文的《天中記》卷四十四說:「凡種茶樹必下子,移植則不復生,故俗聘婦必以茶為禮,義固有所取也。」「六禮」,據《儀禮·士昏禮》(按昏即婚),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種儀式。

   逃生子:私生兒。──作者原注。

   紅綠帖:舊時男女訂婚時兩家交換的帖子。

   指鼻煙壺。鼻煙是一種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狀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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