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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忘卻的記念(3)


  三

  直到左翼作家聯盟成立之後,我才知道我所認識的白莽,就是在《拓荒者》上做詩的殷夫。有一次大會時,我便帶了一本德譯的,一個美國的新聞記者所做的中國遊記去送他,這不過以為他可以由此練習德文,另外並無深意。然而他沒有來。我只得又托了柔石。

  但不久,他們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書,又被沒收,落在「三道頭」之類的手裡了。

  四

  明日書店要出一種期刊,請柔石去做編輯,他答應了;書店還想印我的譯著,托他來問版稅的辦法,我便將我和北新書局所訂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給他,他向衣袋裡一塞,匆匆的走了。其時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間,而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第二天,他就在一個會場上被捕了,衣袋裡還藏著我那印書的合同,聽說官廳因此正在找尋我。印書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願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辯解。記得《說岳全傳》裡講過一個高僧,當追捕的差役剛到寺門之前,他就「坐化」了,還留下什麼「何立從東來,我向西方走」的偈子 。這是奴隸所幻想的脫離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劍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沒有涅槃 的自由,卻還有生之留戀,我於是就逃走

  這一夜,我燒掉了朋友們的舊信劄,就和女人抱著孩子走在一個客棧裡。不幾天,即聽得外面紛紛傳我被捕,或是被殺了,柔石的消息卻很少。有的說,他曾經被巡捕帶到明日書店裡,問是否是編輯;有的說,他曾經被巡捕帶往北新書局去,問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銬,可見案情是重的。但怎樣的案情,卻誰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見過兩次他寫給同鄉的信,第一回是這樣的──

  「我與三十五位同犯(七個女的)於昨日到龍華。並於昨夜上了鐐,開政治犯從未上鐐之紀錄。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時恐難出獄,書店事望兄為我代辦之。現亦好,且跟殷夫兄學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幾次問周先生地址,但我那裡知道。諸望勿念。祝好!

  趙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面。

  「洋鐵飯碗,要二三隻如不能見面,可將東西望轉交趙少雄」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並未改變,想學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記念我,像在馬路上行走時候一般。但他信裡有些話是錯誤的,政治犯而上鐐,並非從他們開始,但他向來看得官場還太高,以為文明至今,到他們才開始了嚴酷。其實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詞非常慘苦,且說馮女士的面目都浮腫了,可惜我沒有抄下這封信。其時傳說也更加紛繁,說他可以贖出的也有,說他已經解往南京的也有,毫無確信;而用函電來探問我的消息的也多起來,連母親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發信去更正,這樣的大約有二十天。

  天氣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裡有被褥不?我們是有的。洋鐵碗可曾收到了沒有?……但忽然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說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於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槍斃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彈。

  原來如此!……

  在一個深夜裡,我站在客棧的院子中,周圍是堆著的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湊成了這樣的幾句: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但末二句,後來不確了,我終於將這寫給了一個日本的歌人

  可是在中國,那時是確無寫處的,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我記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鄉,住了好些時,到上海後很受朋友的責備。他悲憤的對我說,他的母親雙眼已經失明了,要他多住幾天,他怎麼能夠就走呢?我知道這失明的母親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當《北斗》創刊時,我就想寫一點關於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夠,只得選了一幅珂勒惠支(K?the 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犧牲》,是一個母親悲哀地獻出她的兒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個人心裡知道的柔石的記念。

  同時被難的四個青年文學家之中,李偉森我沒有會見過,胡也頻在上海也只見過一次面,談了幾句天。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經和我通過信,投過稿,但現在尋起來,一無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統統燒掉了,那時我還沒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詩集》卻在的,翻了一遍,也沒有什麼,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邊,有鋼筆寫的四行譯文道:

  「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又在第二葉上,寫著「徐培根」 三個字,我疑心這是他的真姓名。

  五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裡,他們卻是走向刑場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聲中逃在英租界,他們則早已埋在不知那裡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舊寓裡,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不料積習又從沉靜中抬起頭來,寫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寫下去,在中國的現在,還是沒有寫處的。年青時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麼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記念,而在這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二月七──八日。

  【注釋】

   《說岳全傳》:清代康熙年間的演義小說,題為錢彩編次,金豐增訂,共八十回。該書第六十一回寫鎮江金山寺道悅和尚,因同情岳飛,秦檜就派「家人」何立去抓他。他正在寺內「升座說法」,一見何立,便口占一偈死去。「坐化」,佛家語,佛家傳說有些高僧在臨終前盤膝端坐,安然而逝,稱作「坐化」。偈子,佛經中的唱詞,也泛指和尚的雋語。

   涅槃:佛家語,意為寂滅、解脫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圓寂。後引伸作死的意思。

   柔石被捕後,作者于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日和家屬避居黃陸路花園莊,二月二十八日回寓。

   指王育和,浙江寧海人,當時是慎昌鐘錶行的職員,和柔石同住閘北景雲裡二十八號,柔石在獄中通過送飯人帶信給他,由他送周建人轉給作者。

   日本歌人:指山本初枝(1898─1966)。據《魯迅日記》,一九三二年七月十一日,作者將此詩書成小幅,托內山書店寄給她。

   「徐培根」:白莽的哥哥,曾任國民黨政府的航空署長。

   向子期(約227─272):向秀,字子期,河內(今河南武陟)人,魏晉時期文學家。他和嵇康、呂安友善。《思舊賦》是他在嵇、呂被司馬昭殺害後所作的哀悼文章,共一百五十六字(見《文選》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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