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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波(2)


  七斤嫂記得,兩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經罵過趙七爺是「賤胎」,所以這時便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險,心坎裡突突地發起跳來。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著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裡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們連忙招呼,七爺也微笑著說「請請」,一面細細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好香的菜幹,——聽到了風聲了麼?」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後面七斤嫂的對面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七斤說。

  七斤嫂看著七爺的臉,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經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七爺說到這裡,聲色忽然嚴厲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七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書,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麼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裡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會,便對趙七爺說,「現在的長毛,只是剪人家的辮子,僧不僧,道不道的。從前的長毛,這樣的麼?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長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我活夠了,七十九歲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麼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活的人,……」

  趙七爺搖頭道,「那也沒法。沒有辮子,該當何罪,書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寫著的。不管他家裡有些什麼人。」

  七斤嫂聽到書上寫著,可真是完全絕望了;自己急得沒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著他的鼻尖說,「這死屍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麼說呢?這活死屍的囚徒……」

  村人看見趙七爺到村,都趕緊吃完飯,聚在七斤家飯桌的周圍。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場人物,被女人當大眾這樣辱駡,很不雅觀,便只得抬起頭,慢慢地說道:

  「你今天說現成話,那時你……」

  「你這活死屍的囚徒……」

  看客中間,八一嫂是心腸最好的人,抱著伊的兩周歲的遺腹子,正在七斤嫂身邊看熱鬧;這時過意不去,連忙解勸說,「七斤嫂,算了罷。人不是神仙,誰知道未來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時不也說,沒有辮子倒也沒有什麼醜麼?況且衙門裡的大老爺也還沒有告示,……」

  七斤嫂沒有聽完,兩個耳朵早通紅了;便將筷子轉過向來,指著八一嫂的鼻子,說,「阿呀,這是什麼話呵!八一嫂,我自己看來倒還是一個人,會說出這樣昏誕胡塗話麼?那時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誰都看見;連六斤這小鬼也都哭,……」六斤剛吃完一大碗飯,拿了空碗,伸手去嚷著要添。七斤嫂正沒好氣,便用筷子在伊的雙丫角中間,直紮下去,大喝道,「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

  撲的一聲,六斤手裡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著一塊磚角,立刻破成一個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來,撿起破碗,合上檢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著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連說著「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發怒,大聲說,「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趙七爺本來是笑著旁觀的;但自從八一嫂說了「衙門裡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話以後,卻有些生氣了。這時他已經繞出桌旁,接著說,「『恨棒打人』,算什麼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後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幾步道,「你能抵擋他麼!」

  八一嫂正氣得抱著孩子發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著眼,准對伊沖過來,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趙七爺也跟著走去,眾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後面,怕他看見。趙七爺也不細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入烏桕樹後,說道「你能抵擋他麼!」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裡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麼議論可發。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桕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著,也收了傢伙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睡覺了。

  七斤將破碗拿回家裡,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鬥裡的火光,漸漸發黑了。他心裡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畫,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撐航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釘合的,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麼?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後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著,不再來聽他從城內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裡可聽到些什麼?」

  「沒有聽到些什麼。」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鹹亨酒店裡也沒有人說麼?」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雙丫角,已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

  一九二〇年十月。

  【注釋】

  張大帥:指張勳(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之一。原為清朝軍官,辛亥革命後,他和所部官兵仍留著辮子,表示忠於清王朝,被稱為辮子軍。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廢帝溥儀復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敗。

  十八個銅釘:據上文應是「十六個」。作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霽野的信中曾說:「六斤家只有這一個釘過的碗,釘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記不清了。總之兩數之一是錯的,請改成一律。」

  據《魯迅日記》,本篇當作於一九二〇年八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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