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小白象:

  今天是你頭一天自從我們同住後離別的第一次,現時是下午六點半,查查鐵路行車時刻表,你已經從浦口動身開車了半小時了,想起你一個人在車上,一本文法書不能整天捧在手裡,放開的時候,就會空想,想些什麼呢?複雜之中,首先必以為小刺蝟在那塊不曉得怎樣過著,種種幻想,不如由我實說罷。

  門口送出之後,我回到樓上剝瓜子。太陽從東邊射進躺椅上,我坐在那裡一面看小彼得一面剝,絕對沒有四條胡同,因為我要戰勝這一點,我要拿我的魄力出來抵抗,我勝利了,其後在床上睡了一下,起來望望老太太,回來又睡,這回睡熟了,醒來十點多,吃了一碗冰糖稀飯,看看報紙,隨後再睡,又困熟了,醒來是十二點,郵政局送來一包書,是未名社掛號來的韋叢蕪著的《冰塊》五本。午飯後收拾收拾房子,看看文法,同隔壁人們談談天,又寫了一封信給常,其中關於我們經過的一段,想你也願意知到〔道〕我是怎樣佈告出去的,所以抄出附上給你看看。五點鐘的時候,我怕多睡夜裡困不熟,沒有睡,又想留些書作睡前讀讀的資料,而今天精神還好,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什麼不舒服了,於是慢慢的往外面走走,把那封友松的信送去,回來買些香蕉枇杷大家一同吃吃,至於托三先生的事和季先生稿已由他辦去了。寫到這裡,正是「夕方」的時候,夜飯還未吃呢,再有什麼事體,再寫下去罷!

  (十三,六時五十分)

  小白象,現時是十四日下午六時廿分,你已經過了崮山快到濟南了,車是走得那麼快,我只願你快些到目的地,以免路中掛念。今日三先生說京漢不大通,浦津大約不至如此。我的家鄉聽說確被西匪攻下,亂象〔相〕或如荊君所說,另轉途徑,你已到後,在回來之先,千萬不要冒險走來。只要你平安住著,我也可以稍慰。

  昨夜晚飯後我稍稍讀書,九時便睡在平常的床上,我總喜歡在樓上,比較心裡舒服,睡至今早六時半醒,還是假寐,八時多才起床,日間看看書,談談天,三時午睡,到五時多才再起來,充分的休養,如你所囑,人甚舒服,沒甚毛病,患處似乎好多了,勿念。只是我太安閒,你途中太苦了。共患難的人,有時也不能共享一樣境遇,奈何?

  下半天三先生回來,聽說程醫生的律師與衣君去一信索款後,又派一書記去說明一下,依〔衣〕君意見,也想交出幾個錢算了,無奈衣婦大不謂然,結果也請律師,立刻律師費五十兩,而程君律師是義務的,這場官師〔司〕著實好看呢,隨後佈告罷,今日收到姓殷的投《奔流》的詩稿,頗厚,先放在書架上了。

  小刺蝟

  五月十四下午六時三十五分

  附:

  ……

  玉書來信,再三申說寄款之故,並以不甚詳悉我之經濟狀況為念,老友關懷,令我感極。說到經濟,則不得不將我的生活略為告訴一下,其實老友面前,本無諱言,而所以含糊至今者,一則恐老友不諒,加以痛責,再則為立足社會,為別人打算,不得不暫為忍默,今日剖腹傾告,知我罪我,惟老友自擇,老友尚憶在北京當我快畢業前學校之大風潮乎,其時親戚捨棄,視為匪類,幾不齒於人類,其中惟你們善意安慰,門外送飯,思之五中如炙,此屬￿友之一面,至於師之一面,則周先生(你當想起是誰)激於義憤(的確毫無私心)慷慨挽救,如非他則宗帽胡同之先生不能約束,學校不能開課,不能恢復,我亦不能畢業,但因此而面面受敵,心力交悴〔瘁〕,周先生病矣,病甚沉重,醫生有最後警告,但他本抱厭世,置病不顧,旁人憂之,事聞於我,我何人斯,你們同屬有血氣者,又與我相處久,寧不知人待我厚,我亦欲捨身相報,以此皮〔脾〕氣,難免時往規勸候病,此時無非猩猩〔惺惺〕相惜,其後各自分手,在粵他來做教師,我桑土之故,義不容辭,於是在其手下做事,互相幫忙,直至到滬以來,他著書,我校對,北新校對,即幫他所作,其實也等於私人助手,以此收入,足夠零用,其餘生活費,則他在南京有事(不須到)月可三百,每月北新板〔版〕稅,亦有數百(除北京家用)共總入款,出入還有餘裕,則稍為存儲於銀行,日常生活,並不浪揮,我穿著如你所見,所以不感入不敷出之苦,這是我的生活,亦是我的經濟狀況,周先生對家庭早已十多年徒具形式,而實同離異,為過度時代計,不肯取登廣告等等手續,我亦飄零餘生,向視生命如草芥,所以對茲事亦非要世俗名義,兩心相印,兩相憐愛,即是薄命之我屢遭挫折之後的私幸生活,今日他到北平省母,約一月始回,以前我本打算同去,再由平往黑看看你們,無奈身孕五月,誠恐路途奔波,不堪其苦,為他再三勸止,於是我們會面最快總須一二年後矣。紙短言長,老友讀此當作何感想,我之此事,並未正式宣佈,家庭此時亦不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諒責由人,我行我素,毓妹來滬,亦未告知,如有人問及,你們斟酌辦理,無論如何,我俱不見怪。現時身體甚好,一切較以前健壯,將來擬入醫院,正式完其手續,可勿遠念。

  此候近好

  五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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