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四八


  廣平兄:

  依我想,早該得到你的來信了,然而還沒有。大約閩粵間的通郵,不大便當,因為並非每日都有船。此地只有一個郵局代辦所,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不辦事,所以今天什麼信件也沒有——因為是星期——且看明天怎樣罷。

  我到廈門後便發一信(五日),想早到。現在住了已經近十天,漸漸習慣起來了,不過言語仍舊不懂,買東西仍舊不便。開學在二十日,我有六點鐘功課,就要忙起來,但未開學之前,卻又覺得太閑,有些無聊,倒望從速開學,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滿。學校的房子尚未造齊,所以我暫住在國學院的陳列所裡,是三層樓上,眺望風景,極其合宜,我已寫好一張有這房子照相的明信片,或者將與此信一同發出。季黻的事沒有結果,我心中很不安,然而也無法可想。

  十日之夜發颶風,十分利害,林玉堂的住宅的房頂也吹破了,門也吹破了。粗如筆幹〔杆〕的銅閂也都擠彎,毀東西不少。我所住的屋子只破了一扇外層的百葉窗,此外沒有損失。今天學校近旁的海邊漂來不少東西,有卓〔桌〕子,有枕頭,還有死屍,可見別處還翻了船或漂沒了房屋。

  此地四無人煙,圖書館中書籍不多,常在一處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無話可談,真是無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沒有浮水了;又想,倘使害馬在這裡,恐怕一定不贊成我這種舉動,所以沒有去洗;以後也不去洗罷,學校有洗浴處的。夜間,電燈一開,飛蟲聚集甚多,幾乎不能做事,此後事情一多,大約非早睡而一早起來做不可。

  九月十二日夜迅。

  今天(十四日)上午到郵政代辦所去看看,得到你六日八日的兩封來信,高興極了。此地的代辦所太懶,信件往往放在櫃檯上,不送來,此後來信可于廈門大學下加「國學院」三字,使他易於投遞,且看如何。這幾天,我是每日去看的,昨天還未見你的信,因想起報載英國鬼子在廣州胡鬧,入口船或者要受影響,所以心中很不安,現在放心了。看上海報,北京已解嚴,不知何故;女師大已被合併為女子學院,師範部的主任是林素園(小研究系),而且於四日武裝接收了,真令人氣憤,但此時無暇管也無法管,只得暫且不去理會它,還有將來呢。

  回上去講我途中的事,同房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廣東人,姓魏或韋,我沒有問清楚,似乎也是民党中人,所以還可談,也許是老同盟會員罷。但我們不大談政事,因為彼此都不知道底細;也曾問他從廈門到廣州的走法,據說最好是從廈門到汕頭,再到廣州,和你所聞的客棧中人的話一樣,我將來就這麼走罷。船中的飯菜頓數,和「廣大」一樣,也有雞粥,船也平穩,但無耶穌教徒,比你所遭遇的好得多了。小船的傾側,真太危險,幸而終於「馬」已登陸,使我得以放心。我到廈時亦以小船搬入學校,浪也不小,但我是從小慣於坐小船的,所以一點也沒有什麼。

  我前信似乎說過這裡的聽差很不好,現在熟識些了,覺得殊不儘然。大約看慣了北京的聽差的唯唯從命的,即易覺得南方人的倔強,其實是南方的階級觀念,沒有北方之深,所以便是聽差,也常有平等言動,現在我和他們的感情已經好起來了,覺得並不可惡。但茶水很不便,所以我現在少喝茶了,或者這倒是好的。煙捲似乎也比先前少吸。

  我上船時,是建人送我去的,並有客棧裡的茶房。當未上船之前,我們談了許多話。談到我的事情時,據說伏園已經宣傳過了(怎麼這樣地善於推測,連我也以為奇)。所以上海的許多人,見我的一行組織,便多已了然,且深信伏園之說。建人說:這也很好,省得將來自己發表。

  建人與我有同一之景況,在北京所聞的流言,大抵是真的。但其人在紹興,據雲有時到上海來。他自己說並不負債,然而我看他所住的情形,實在太苦了,前天收到八月分〔份〕的薪水,已匯給他二百元,或者可以略作補助。聽說他又常喝白乾,我以為很不好,此後想勒令喝蒲桃酒,每月給與酒錢十元,這樣,則三天可以喝一瓶了,而且是每瓶一元的。

  我已不喝酒了;飯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於尖底碗的兩碗),但因為此地的菜總是淡而無味(校內的飯菜是不能吃的,我們合雇了一個廚子,每月工錢十元,每人飯菜錢十元,但仍然淡而無味),所以還不免吃點辣椒末,但我還想改良,逐漸停止。我的功課,大約每週當有六小時,因為玉堂希望我多講,情不可卻。其中兩點是小說史,無須豫〔預〕備;兩點是專書研究,須豫〔預〕備;兩點是中國文學史,須編講義。看看這裡舊存的講義,則我隨便講講就很夠了,但我還想認真一點,編成一本較好的文學史。你已在大大地用功,豫〔預〕備講義了罷,但每班一小時,八時相同,或者不至於很費力罷。此地北伐順利的消息也甚多,極快人意。報上又常有閩粵風雲緊張之說,在此卻看不出;不過聽說鼓浪嶼上已有很多寓客,極少空屋了,這嶼就在學校對面,坐舢板一二十分鐘可到。

  迅九月十四日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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