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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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起頭的「○」是某一個時間內寫的,○起以示段落) ○My dear teacher: 昨日(卅一)從你住的孟淵旅館出來,叔叔的四妹領我到永安公司,買到小汗巾六條,只一元,算起來不到二毛一條,晚上又游四川路,廣東街,買到雨傘一把,也不過幾毛錢,去了崇智同另一姊姊家,都還客氣,留食點心或飯,點心食了,飯推卻他,這回親戚對我,較我理想的似稍佳,先生!這原故為何?! 今日(九月一)午後往先施等,買黑皮鞋一雙,只三元,又買信紙六大本,一元(與此紙同,但大多),另外又買些應用小物,不敢多買,因為我看見那天食炒蝦仁旦〔蛋〕飯送酒,沒有買菜,我不在如此省,我心難過,不願多買。 ○今晚(一號)七時半落廣大船,有往旅館取行李之二位弟弟送行,又有大安旅館之茶房帶同挑夫到住處取行李落船,現在是已在船中安置好了。一房二人,另一人行李先到,占了上格床,我算下格,現在只我一人在房(那人未來)。我想,有機會想說什麼,就寫什麼,管它多少,待到岸時就投到郵筒,臨行之預約時間,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 船票25元連挑行李及賞錢(許宅),約花卅餘元,此外餘下還多多,又大安旅館自滬直招呼至廣,該棧使費大約較瞎碰的公道可靠,亦足叫人放心的。 船中熱甚,竟夕是我一人在一房內,也自由,也寂寞,船未開,門窗不敢打開,悶熱極了!好在雖然醒醒也能睡去,臭蟲各處都有,但是我還一樣睡,今晚獨自落船的苦,我想起你昨晚了,本來昨晚你落船沒有,出走後的情形不知道,晚間妹妹們又領我上街玩,但總是驀然一件事壓上心頭,十分不自在,我因想,一年的日子,不知怎麼樣? ○二日早八時十分船始開,天剛亮就有人來搜行李,先打開隨身用的木箱,後帆布箱,我特意慢慢地,他不耐煩了,問我,作〔做〕什麼的,我說學生,做教員,他走了,船開後又來查,這回是查私販銅元,連床鋪都搜過,黑漆的汙手,滿掌印在枕席上。 同房的姓梁,又系基督徒,有一個她的女友,住房艙的,來我們房食飯,二人總是談討厭的牧師爺,牧師奶,氣量小狹,我這回車和船都頂著「華蓋」走了! 午飯後她們要玩牌,約我,雖則不算錢,總是費時無意思的事,我急躺下看書,不久睡著,大約十一點多睡至下午四點,晚飯在六時開,菜是廣東味,不十分好,也還食得幾碗飯,也不暈船,睡著看《情書一束》,《桃色的衣裳》那篇,我覺得即便世間做得到,也是人為,非天性,多含勉強,這許是我主觀的裁判吧! ○睡起看水色已變綠了,淺淺的綠色,泛出雪白的浪波好看極了,因為在多年囚困的沙漠生活中的我見著,然而,也更可氣,艙面擠滿人,鋪蓋,水桶,貨物,房的窗口也總坐著成排的人,高高的坐在箱上,遮蓋著房內漆黑,而我又在下層床,日裡又要聽基督聖諭,My dear teacher!你的船中生活是怎麼樣? ○三日早七時多起床,十時多早飯,十一時左右,在我房門口的堆滿行李的艙面上,是工友們開會,許多人聚在一起,有一個學生樣的做主席,大家演說北伐的必要……隨便發揮,也有佈告各地情形的,我也把北京的黑暗略略說了。會開了有二時之久,大家精神始終貫注,互相勉勵,而趨重于鼓勵工人,因為這會是為工人開的,我站在旁邊參加,感覺出一種歡欣,算是我途中第一次的喜遇,這現象,在北方夢想不到吧!下午一時多散會,預約每天還開會一次,尤其在上海工廠中招募來的工友,注意向他們灌輸國民革命的工作,其中有一孫傳芳手下軍官,當場演說北方軍閥的黑幕,並稱自己當軍官以來不求升官發財,現在看北方軍人實在無可希望了,毅然脫出投入廣東國民革命,意欲從這裡得到打破北方黑暗,這是大家歡迎的。My dear teacher,你看這種情形是多麼朝氣呀! 從十時多算是午飯,一時飲咖啡牛奶一杯麵包二塊,待下午四時多晚餐,晚九時再食一碗雞粥。較火車食物方便些。船甚穩,似坐長江船一樣,不知往廈門的是否也如此? 今(三)日看《蘭生弟的日記》,我甚可憐蘭生,但是絕不至如似《情書一束》的主人翁之被憐吧?!一笑。 ○四日被同房的先起來驚醒,已經八點多了,同房的那人有一人〔個〕女友一個男友(?)不絕的來,一方面唱聖詩,一方面又打撲克,雖然不算錢,也是無聊。我以為真的基督徒不應習此,她們問我也玩,我推說不會,看書,也沒地方,也看不下去,免〔勉〕強看了《駱駝》,除第一二篇沒看,又看《炭畫》,是文言,我想起林琴南來了,格格不入,看不下去。繼看焦菊隱的《夜哭》,遭〔糟〕透了,還不如塞入紙簍,字句既欠修詞〔飾〕,文理命意俱惡劣,這樣作品,北新也替他出版。唉!因回想《駱駝》,真不愧是文藝作品,陶晶孫的《盲腸炎》,人家能寫性,但是手腕較《情書一束》高多了。再看《沉鐘》第二期《語絲》九三期,俱可以。 下午四時船經廈門雲〔時〕,我注意看看,不過茫茫的水天一色,廈門在那〔哪〕裡?!室邇人遐!!!……信也實在難寫,這樣說也不方便,那樣說也不妥當。我佩服蘭生,他有勇氣直說。 聽說過廈門,我就便打聽從廈門至廣州的船。據客棧人說:有從廈至港,由港再搭火車(沒有船)至粵,但坐火車中途要自己走一站,不方便,而且如果由廣州至港,更須照相找鋪保准一星期回,否則向鋪索人,此路「行不得也哥哥」。有從廈至汕頭者,我想這條路較好,由汕至廣州,不是敵地,檢查……省許多麻煩,這是船中所聞,先寫寄,免忘記,借供異日參考。 現時寫字時是四號晚的九時,快要食雞粥了。男女的兩個基督徒走了,清靜些,天氣較前兩天熱了,也不願睡,就想起上面的話寫起來。 ○My dear teacher:現時是五日午後二時廿分了,我不曉得你在做什末〔麼〕,我是剛飲過咖啡牛奶和食完麵包做午點心。今日工人仍然開會,時間早了,是十時多,剛擺開早飯,那工人來請我做主席,說是有兩主席,我是一個,叫我赴會。我一想,做這種烏合之眾的主席,派別多,一不合式〔適〕,就引糾紛,不是好事,當場推卻了。我說,正要食飯,飯食過了再赴會,主席未做過,不敢當。飯食完了,只得到會,有人叫我演說,我說等一等,有話再說。一會,主席宣佈喉不大好,說話不便,要我去繼續,我沒法,站上臺,說:我從來不會做主席,不敢當,但是不得不簡單說幾句。於是把國家主義的人攻擊一通,最要幾句是把北京的《晨報》和《現代評論》,研究系之流罵一下,下臺就退席,回到房內。聽人說,開會時共有國民黨員百來人,但是彼此爭執開會手續不合法,一部分人退席了,一個臨時黨員會立刻分裂。這現象我後來才知,回心一想,我幸而出風頭的心不有,推卻了做主席,否則難免被人利用或含恨。一個黨,內容如此複雜,處處叫人要小心,多麼不自由呢,幸而這兩次會我發言都是不埃〔挨〕邊,否則危險呀!聽說明天上午可以到廣州了,那麼,船內的會不致再開,我或者可以不入漩渦內,但是,到廣州呢?! 現時船早過了汕頭,晚飯左右可經香港北名大劃〔剗〕的地方,到這裡,要等帶船的人來領船駛入廣州,如此種人一時等不到,則船要停好多個鐘頭專候人來,再能開駛行六小時之久始得到終點地,無論如何,六日必能到廣州了。 ○My dear teacher,今早六號,現時是快到八點了,昨晚十時船停香北,名大劃〔剗〕地方,候帶船人來,因此處再前進伏礁甚多,必須有熟水道之人帶行才可,這帶船的人有時來快有時來遲,來遲則到廣州傍晚,還須坐小船。路上不平靜,如此更要多候一天,但是,幸而今早起來,聽說帶船人已來了,專候潮長〔漲〕,即開船了,如能準時,則午刻可到珠江了。 ○My dear teacher:現在三時船快到了,以後再談吧。 Your H.M. 六日下午三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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